平阳的一番阴谋论断,委实震慑了卫青坚定的心神。但一向光明磊落、大义凛然的他,是决然无法接受此猜想的。他有些无奈:“公主,那是去病!是我的外甥!是一家人!” “去病姓霍,已有封地,已在长安自立门户,已有自己统领的正规军。他麾下将士,哪个听你的,你告诉我?赵破奴先不提,此番因战功提拔的高不识、司马越,哪个不是去病的心腹了?因着赫赫战功,连手下最普通的士兵都尽数提拔为左庶长!我且问你,这数万大军自去病统领下得来的好处,哪个与你有关系!” 卫青一时语塞,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 见状,平阳以为卫青被自己说动了,便缓和了语气道:“卉紫既为气运,又可牵制去病;然而韩焉既是卉紫回宫的大阻力,又得罪于我,身后组织势力又庞大不可测,我此举若成,则去我心腹大患;此举若败,他只会与陛下心生罅隙。但他在,卉紫回宫的阻力便在,我还要想个办法才是!” “够了,”卫青摇摇头,神色坚决道,“够了,公主,够了,刘毓。你我虽未亲眼所见,但均知韩焉所处的组织于陛下的重要作用。你亦不会不懂瑞云夫人真正所求。不管怎样,去病是我的外甥,从未对我有异心。我对他、对汉军、对陛下、对大汉问心无愧,若有朝一日我得了不公待遇,我认命就是!” “你!”平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抬手捶了卫青一拳。却被卫青接住了拳头,接着拉进怀里。平阳心头更加委屈,泪水复又涌来:“卫青啊卫青,你如此良善正直,能在彘儿手下善终吗?!” 卫青无言,只是将怀抱更紧了些:“阿毓,过去是我亏欠你太多,你给我个机会,看我日后表现可好?” 平阳心中一顿无奈,只得瘫软了身子依附进卫青怀中痛哭起来。 时光在夏日美好的光景中荏苒而去。卉紫曾以为韩焉家院很大,住久了发现不过是人少带来的错觉。这阵子除了放过火的院子,其他地方都被卉紫玩遍了,久而久之也没了新鲜感。她几次想出门走走,但韩焉不常归来,墨兰又没把握,话到嘴边就作罢了。她索性不再四处走动,在门前四角长亭里忙活起别的事来。 从前的小婢女朱翠与卉紫越发熟稔,倒也能陪着卉紫玩点新鲜东西。此时坐在卉紫身边,对她以眉黛在地板上所画的图十分好奇。 “夫人,这是个灯。”朱翠咬着一根手指,皱眉思考。 “眼尖!”卉紫夸了句,“明天帮我做。” “嗯!”朱翠笑着点头,兴味盎然。 卉紫拍拍小姑娘的头哄了她两句,二人嬉笑着对地上的图指点起来。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下去,虽然不那么有趣,却也平淡温馨。但图还未画完,便闻有人来访。还未待追问何人,便见来人一把推开通传的奴仆,一跃蹦了进来。竟是个伶俐的半大小子!只见他四下巡望一圈后目光落定在卉紫身上,喜笑颜开地大喊了一句: “娘!” 已起身的卉紫一愣,便见这半大小子飞奔着扑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弯身去接了个满怀,冲劲儿太大险些被扑倒。稳了稳身子后她低头捧起那孩子的脸细看一番,惊喜交加道:“霍光!你吃了化肥了长这么高!” “娘,化肥是何物?”霍光不解道,接着话锋一转,“京莲总是做些家乡菜,我也吃不惯。” “你个小大人,直呼人家名字好吗?人家可是你兄长明媒正娶的。”卉紫刮了刮霍光鼻子。 “不过是个奴,什么明媒正娶。”霍光嗤笑,凑近卉紫,“娘,当时兄长要签婚书不过是局势所迫,我趁婚书盖官印前一把火烧了,兄长心里不知多感谢我呢!” “啊?”卉紫惊讶道,“你烧那婚书时,还未盖印?” “嗯!”霍光理所当然地点头,“京莲惦记此事,可惜时机过了不再来。” 未盖印即未入籍,霍去病实则未娶?这倒是与历史相合了。卉紫思量着,拉着霍光的手走到亭内案几旁落座,吩咐朱翠去弄些好吃的来,转身又拉着霍光问东问西,最近家里可好啊,去了哪里玩耍啊,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啊,最近学了些什么啊,有没有心仪的小女友啊。 霍光反倒像个大人对付小孩子一样,耐心应对卉紫接踵而至的问题,时不时还加点料哄卉紫开心。 “果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可惜我最近不能出去,也不知何时能过了风头。”卉紫叹息道。 “风头暂时是过不去了,毕竟你已经死了。”霍光同情道。 “我?”卉紫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死了?那我现在是鬼嘛?” 霍光愣了一下,试探地问:“你不会是……还不知情吧……” “什么意思?”卉紫明白了什么,赶紧追问求证。 霍光顿时面露难色,不知该不该作答。他也是从兄长口中听来的,平日遵守诺言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但他没想到,当事人居然不知情。“那个……我有事先走了!”他说着起身欲逃,迈步前还伸手抓走了盘子里的糕点。 “回来!”卉紫伸手拉住他的裤脚,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拽回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霍光见跑不掉,而且卉紫一脸精明仿若已猜到事实,便觉得隐瞒也没啥必要,叹了口气,将渭南寻尸、宫内下葬不发丧一事说了个明白。 卉紫这才明白,为何家中极力阻拦她出门。从前是逃跑躲避状态,出去露个面被抓着问起啥死不承认也就罢了。现在死了,死人复活,韩焉就是欺君大罪。 但是这种事,也要和她商量一下才好啊。韩焉若不搬家,她岂不是一辈子要在长安城遮遮掩掩了? 霍光见卉紫阴沉着脸,弱弱地问道:“娘,你生气了?” 卉紫叹息一声,面色虽不好看,却是摇了摇头。还道一劳永逸,当真是下策,实在是下策。但既然她知此计拙劣,韩焉会不知吗?定是其中有意外情况,才导致韩焉做此决定。 “只可怜你,暂时失去自由了。”霍光怜惜着,伸手抚了抚卉紫后脑。 原本情绪郁结的卉紫被霍光这撩妹举动逗得有一丝想笑。 “娘,你哭笑不得可不美了。”霍光不失时机地评价。 “你这小孩!”卉紫嗔怪着作势打了霍光一下。 霍光见卉紫神色缓和,松了口气。他柔声道:“姐姐,你若当初嫁了兄长,他定不会令你受此委屈。” “小孩子不要胡说!”卉紫责怪了一句。 “这韩大夫都奔不惑之年去了,跟陛下一样都能做你父亲了!”霍光不满道。 卉紫终于忍俊不禁。她轻抚霍光肩膀宽慰他,却不作答。 韩焉小刘彻两岁,元狩二年已然三十又四。卉紫年方十八,若这么算,韩焉确实可做卉紫父亲了。但众人也不知,卉紫实际已经二十五岁了。 于此的时光,已经四年有余了。卉紫想着,抬手细观手掌纹路,却见这只手仍如初来时那般稚嫩细小,恍若时间不曾流走。 送走霍光之后,卉紫去了墨兰住处,这才将良平义提议、韩焉军中所遇、石赶村寻人过程了解了清楚。 “卉紫,是我建议夫君做此决定,实在是欠考虑,对不住你。”墨兰说着,跪坐转为跪拜,意欲俯身致歉。 “不不不。”卉紫赶紧阻拦,扶着墨兰道,“算了,就这样吧。” 若是得知陛下、平阳公主都已盯着军中的韩焉和她,而又发现公孙敖对医徒身份的自己起疑,就算是卉紫自己,也会接受良平义的建议,赶紧去“死”吧。 “你也不必忧心,最长三五年,宫中就会遗忘你了。”墨兰安慰道。 “嗯。”卉紫点头。不过一个姬妾,三五年都是长了,说不准明年后年,就无人关注瑞云夫人了。但是,她对适才墨兰所讲的过程,仍然心存一丝疑虑,“墨兰,陛下怎会轻易相信那尸身就是我?若我是陛下,既然疑心韩焉带走了人,便绝对不会相信韩焉带来的死讯。” 墨兰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还是沉着如初:“夫君被陛下质问时,也答曰不信此人是你。” 卉紫松了口气。若是韩焉做局,他该极力劝陛下相信才是。但既反口说不信,便可证明此番事宜非韩焉安排。这作答,与她此时装死一样,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吧。 “算了,此事已出,无可挽回了。”卉紫不再计较,“但今后此类与我有关的事宜,还望能同我说一下,再去办。” 墨兰想了想,点点头。 卉紫回到院中时,月已中天。她在门廊前坐下仰望着银盘皎月,念了一句旧诗。 今月曾照古,古月今犹在。相对于地球乃至宇宙几十亿几百亿的时光来说,人的生死、朝代更迭也就是弹指一挥间吧。今日因着霍光的话,她才想起至此已四年有余五年不足,她在此穿了不曾穿的衣裳、过了不曾过的日子、吃了不曾吃的食物、见证了不可能见证的事实。甚至,还嫁了两次人,得了一份婚书。 太久远的将来她无法设想,可当下该何去何从,她却已经坚定了信念。 只是,这一切,好像与她来时读得那本“野史”相悖。 卉紫恍然惊醒,心中不知为何警铃大作。 野史还未著、肖像还未画,主角便已亡故?若然如此,野史和肖像不复存在,她是否就彻底回不去了?若回不去,虽然难接受但是还可以接受。但,若那野史和肖像,依然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成为事实,岂不是说明,她“假死”一事终将暴露? “假死”暴露,韩焉之罪将有口难辩。 卉紫连滚带爬起身,至屋内欲寻找什么。但找了一圈才想起,她是从军中归来直接入住此处的,屋内物件都不是她负责搬迁的,她赶紧叫来朱翠,询问是否朱翠全程跟进她搬家一事,是否知道一个上了锁的方木箱子。但见朱翠先点头后摇头,卉紫心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