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平阳王次子的近侍。”拿在六皇子手上的宫灯动了一动,光也随之动了一动,“我与二哥在和平阳王世子、平阳王次子喝酒,也有人在同那近侍喝酒,酒后吐真言,话儿被人一套,那近侍便迷迷糊糊说了句‘等我们家宁二爷娶了媳妇儿...看谁还敢小瞧我们二郎君是庶出...’”
周平宁若是娶到陈家次女,自然没人再敢小瞧他了。
可行昭却明白,周平宁绝不是因为陈婼的身份才死心塌地的,他当真是因为一颗心落到了陈婼身上。
话到此处,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一个线索串起来,陈婼的丫鬟和周平宁的近侍有接触已经是匪夷所思再加上近侍说的那番含义不明的话儿,六皇子一贯机敏,如何还猜不出来?
陈婼不好出门,可她的丫鬟总有沐休,出趟门拿点儿东西传句话儿回去总是能做到的吧?名门大户的姑娘家身边的丫头都是一道长大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愿意为自家姑娘遮掩。古有鹊桥相会,今有丫鬟为红娘,话本子里见的还少了?
行昭没有漏掉六皇子话里所说“是平阳王府的家丁苦苦求着陈婼的丫鬟帮忙带话儿”。
她、陈婼和周平宁,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周平宁喜欢陈婼,可陈婼却是陈家嫡支下一辈最后的支柱,理智和冷静告诉陈婼应该斩断这一份孽缘,可少女的情思和爱慕又该怎么办?
当理性和情感相冲突的时候,陈婼难得地选择了优柔寡断。
优柔寡断地回应周平宁的示好,优柔寡断地催化周平宁的爱慕,优柔寡断地舍不得...
可陈婼忘了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陈显看重陈婼的心智和韧劲,却忘了这到底只是一个小娘子,是一个会哭会笑,心里面空空的小娘子,在面对情感与爱人的时候,不会比常人做得更优秀。
在陈婼藕断丝连的主导中,她对周平宁的一腔热血就显得可笑而可悲。
六皇子话一说完,风便吹在耳畔边的声音陡然变大,呼呼作响。
毁了陈婼,等于毁了陈家下一代的希望,陈显是被陈家族人踩大的,他的个性会再返过来捧那些踩过他的人吗?陈放之被贺现压制得死死的,陈媛嫁了个无用的王爷,陈显一死,他的衣钵根本无人可接。
只有陈婼——所以前一世陈显将她送进了宫里母仪天下。
他的后辈没有能扶得起来的人,那就只能拜托陈婼能生一个皇帝,看在血脉亲缘的份儿上,名正言顺地再给陈家几十年,再给陈家能再出一个能人的时间。
前世后头的戏,行昭没看完。
陈家的野心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谋朝篡位,行昭也无从断起。
“让陈婼和平阳王庶出次子的隐秘暴露于世,陈婼的下场不是嫁给周平宁,就是被陈家封锁从此再无消息。头一种状况纵使伤不了陈家根本,也能永绝后患——一个闲散宗室的庶出之子能有多大出息?权利的边都摸不到...若是我们再狠一点儿出现后一种状况,陈婼直接销声匿迹,无疑是给了陈家人一个自断臂膀的打击...”
行昭抬了抬下颌轻声说道,望着黑黢黢的天际。
这就是底牌。
陈婼没有想过方家会避开庙堂上的试探和攻击,直接选择把她当成靶子。
陈家的后着,行昭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家是该有这样大的底气,猜到了陈家的后着,自然能明白陈家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直到猜到陈家人掌控的势力,行昭这才明白,为什么前世陈家会逼得闵寄柔由正转侧,会让二皇子成为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从而掌控朝政...
既然猜出了陈家的后招,也有了应对之力,那自然就不能构成威胁,算作机密了。
最难控制的是人心,最无法预料的就是人力。
在行昭看来,陈婼才是陈家的底牌。
一将抵千军,擒贼先擒王,不能给陈婼蹦跶的机会,只有千年做贼的哪儿有千年防贼的,解决完陈婼,便只等瓮中捉陈家了。
陈家最后一个未知的后手就是陈婼,而行昭正计划着要把这一个后手铲除掉,前路便只等陈家自以为是,自露马脚,便可击之。
这就是在不久之后要成为端王妃的女人。
六皇子与有荣焉,轻勾嘴角,缓缓一问:“当时,阿妩是怎么知道陈婼与周平宁之事的?”
陈婼做得隐秘,只有身边一个贴身丫鬟知道,陈显与陈夫人看重次女,自然全心信重。在陈婼十岁之时,陈显便将陈家内宅拿给陈婼打理只当练手,练来练去却变成了以公谋私,自图方便,鸿雁传书近两载,陈夫人竟丝毫不知。
平阳王庶出次子不受重视,连一夜未归,平阳王妃都不会过问一句,而此人待亲眷心腹实在用心,平王妃所出的世子嫡长之位不可动摇,平阳王妃妇人之手想养废也只能养废庶女善姐儿,子不教父之过,儿子的教养从来都是父亲用心,平阳王妃自然也插不进手来。
一个世家女,一个宗室子,自幼相识便两厢情悦之事,是瞒得天衣无缝。
阿妩如何知道?
六皇子话音一落,行昭浑身一僵,僵直半晌,这才缓缓抬头,直视六皇子的眼睛,轻声出言。
“因为一场梦,一场旧梦。”
庄生梦蝶,真假未知。
是能算成一场旧梦。
行昭说完便轻轻阖了眼,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她与陈婼皆心系往之的周平宁当然不差,进退咸宜的谈吐、丰神挺拔的皮囊、温文尔雅的气质...哦,见惯了定京纨绔子弟,再见一个被嫡母压制、被宗族抛弃,却隐忍内敛的美郎君自然觉得新奇。
情爱里面最要不得的就是新奇,一新奇便想去探寻,一探寻便将自己扔到了无底洞里。
然后,再也爬不出来。
前世的她是怎么知道陈婼的呢?
是在她奉子逼嫁时,周平宁坚持不以正妃之位相许,她哭闹不休,应邑只当看了场好戏,而那个时候的方皇后闭门谢客再不管凡尘俗世——在她最庇护的外甥女做出这般伤风败俗之事时,方皇后已对红尘绝了念想。
只有贺琰觉得脸上挂不住,便让周平宁到贺家相商。
周平宁面对贺琰低头无话,可面对她却只说了一句话。
“那日醉酒铸成苦果,已是万般后悔,原是我对不住红线,正妃之位只能是红线的,你...终究还是我府邸里最尊贵的女人。”
“红线是谁?”
周平宁自然不肯再说,甚至颇为后悔一时口快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
他不说,行昭便自己去找。贴身服侍的丫鬟、表姐表妹,堂姐堂妹,通家之好的女儿...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唤作红线,行昭几近绝望,终于在一个地方听见了这个名字。
二皇子登基改为隆化,她在隆化帝皇后的凤仪殿里听见了这个名字。
陈红线陈红线,红线穿来已半焦,好一个妩媚清雅的小名。
一切水落石出。
风仍在刮,刮脸刮骨刮心。
行昭紧紧地闭着眼睛,浑身都在发抖。
她鄙夷她的愚蠢和自轻自贱,陈婼的狠毒与周平宁的冷漠,本就是她自找的,与旁人无干。
她只想看看这辈子没了阻碍与磨难,陈婼与周平宁是不是还会情比金坚,甘做连理。
她有多么厌恶自己的愚蠢,就有多么怨恨那对佳侣的所谓情深。
多可笑啊,又多可悲啊。
三个人的故事里,她只配缩在墙角扎小人。
这是行昭这辈子头一次无比清晰地回想起这一桩事儿,像是落进了冰窖与水底。
却陡然背上一暖,全身都被温暖的、一股男子汉气息所包围。
行昭猛地睁眼,下颌一抬,下巴便顺势搁在了男人的肩上。
六皇子周慎单手将行昭揽在怀中,手轻轻地摸了摸行昭的后脑,鬓发摩挲在行昭的侧脸上,鬓发很扎人,像是一下子就扎进了心里。
原来耳鬓厮磨就是这个意思啊...
行昭陡然哭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