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给你的承诺
裴尚轩要搬家了,黎璃上午参加上海外国语大学的英文口试,考完后来不及和其他同学交流感想就匆匆忙忙赶到裴家去帮忙。她上了楼,裴家过道里随意地摆着整理后打包的纸箱,积灰满地。
裴尚轩坐在一地狼藉中,身边放着好几个半满的纸板箱。
黎璃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裴尚轩懒洋洋地抬头瞥她一眼,随手把一本书扔进最近的纸箱里。
“没听你提过要搬家。”她走进房间,展开一张报纸铺在灰扑扑的地板上,盘腿坐下。裴尚轩挑着眉,笑嘻嘻地斜睨黎璃,调侃她是淑女,应该找张凳子坐。
黎璃没好气地瞪他,顺手往他脑门弹了一指,“裴尚轩,还轮不到你这笨蛋来教训我。”说着,自动自发拿起地上的书本,拍去灰尘放进纸箱。
书仍是三年前初中时代的那些,包括毕业考之前各科老师要求买的参考书。裴尚轩并不是用功读书的学生,好几本书都是九成新的样子。黎璃轻笑,却难掩酸楚。他们回不到那段岁月了,物是人非。
裴尚轩或许也有着同感,垂着头声音寂寥,“黎璃,我错了吗?那件事,不是大家想的那样。”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裴尚轩的言语之间推测出了大概。舆论是不见血的刀,何况是处于这样一个流言飞语的环境,他承受的压力绝非她能够想象的。
“你后不后悔?”她写信问过他,可是裴尚轩没有回信。黎璃出于私心,执意要知道答案。
裴尚轩的头依然垂着,过了好半天才传出声音——“我喜欢她,真心喜欢过。”
黎璃抬起手捶着他的胸口,嗓音干涩,开口说道:“笨蛋,那根本用不着逃跑啊。”这个男人,终究没给她丝毫幻想。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身子微微一颤。他没发现,闷闷不乐地继续道:“我无所谓,是我妈受不了三姑六婆,说继续住这里我的前途要给毁了。”讥诮一笑,眼神漠然,“我还能有什么前途?”他心灰意懒,神情倦怠。
黎璃的鼻子有点酸,刚满十八岁,平日接受的教育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她觉得这种说法不对,但暂时想不到其他出路,无法安慰他。
“等我高考结束,我替你补习功课,你去参加成人高考。”清清喉咙,她表情严肃,替他想出路,脸颊肌肉绷得很紧。
裴尚轩看看黎璃,忍俊不禁,一边伸手拍拍她的脸,“黎璃,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她啐了一口,伸出腿踹向他,“笨蛋,我哪有那么老?”
他没躲,硬生生受了她这一脚,所幸她并没用力。他的身子朝她探过去,男性气息侵袭着黎璃的感官,她不自觉地绷紧了全身肌肉。某个凌晨经历的梦魇再度刺激了黎璃,就算面对的男人是她始终喜欢着的那一个,黎璃脆弱的胃仍旧翻滚起来。
黎璃勉强笑着,喉头神经质地抽搐,她压下反胃感觉,不敢让裴尚轩看出破绽。他伸手拥抱她,黎璃一头扎入他宽厚温暖的胸膛,暗自松了口气。
“黎璃,谢谢你一直做我的朋友。”他真挚地说道。十八岁的裴尚轩看不到未来,多年以后陪在他身边的依旧只有她,无论他的人生是处于巅峰还是低谷。
“十四岁生日我许的愿,”黎璃轻轻说下去,“我们一辈子都要做好朋友。”
少年心头满溢感动,裴尚轩不了解的是她没有说出口的心意。年华似水流过,等到有一天蓦然回首,他想男女之间其实并没有完全纯粹的友情,仿若黎璃与他。
不离不弃,是海誓山盟折射于现实的写照。她在灯火阑珊处等了他很久很久,直至东方渐白再不能等下去。
黎璃考进了上海外国语大学。在古代好比寒窗苦读十年的学子跃过龙门天下闻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但由于柳千仁考进的是交通大学,与他一比高下立见。黎美晴背地里责怪女儿应该填报复旦,怎么都不能输给柳千仁。
黎璃不置可否,反正活了十八年她就没做过一件让黎美晴满意的事。她在母亲那里得不到的肯定,裴尚轩给了她。
他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先是夸张地“哇哦”了一声,继而捏住她的脸颊往两边扯。他习惯把她的手放到口袋里温暖,习惯揉乱她的头发,习惯扯她的圆脸颊,很多年后仔细想想,这些亲密自然的习惯理应发生在恋人之间。
无奈他不明白,她也不追究,于是蹉跎了岁月。
“痛死了,笨蛋!”黎璃拍打他的手,要他赶快放开自己,“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裴尚轩放开手,勾住黎璃的脖子,揉乱她的短发。
“丫头,我是为你高兴。你太棒了,永远都是最棒的。”少年的眼睛明亮如星,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真是个大傻瓜,活像她拿到的是哈佛或者牛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黎璃忍不住呵呵呵笑了起来,终于找到了几分得意。
报到那天,裴尚轩在上外校门口等着黎璃。他和她约好,若是家里没人送她过来报到,他就帮忙替她搬行李以及日用品。他斜倚着墙,手指间夹一支香烟,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痕,打量进出校门的女生。
十八岁半的裴尚轩已有一种危险而迷人的气质,能让女生心猿意马的魅力。慵懒的姿态,满不在乎的神情由帅哥来表现,震撼指数嗖嗖嗖往上飙升。他只在一个女孩面前展现所有软弱无能的一面,而且被她骂了很多年的“笨蛋”。
他看到黎璃从公交车上下来,后面跟着柳之贤、黎美晴,还有一个高大的漂亮男子。黎璃望向他这边,冲他摆了摆手。
裴尚轩明白她的意思:有人送,不需要你帮忙了。
他挥挥手,朝另一个方向转身。他对黎美晴没有好感,一向觉得她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还有站在黎璃身旁的男人,那张脸似曾相识,无端让他烦心。
黎美晴瞧见了裴尚轩,转头看着女儿,“那小子,是不是姓裴?”好几年前她见过这个男孩子,带着一群小孩在弄堂里奔来跑去玩打仗。
“嗯。”黎璃简短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谈。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柳千仁一言不发,把卷成一团的凉席扛上肩膀,跟着父亲穿过马路。若非她与柳千仁之间的心结,她会觉得这一幕相当搞笑。
黎璃搞不懂柳千仁为何要来送她报到,自从一年多前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们几乎没有交集。难得他回家吃饭,仍然是沉默相对。
她在柳千仁留下的参考书里发现了他的秘密,她偶尔想起那些细心雕刻的水瓶座黄金圣衣,欷歔良久——他用错了表达方式,而她只剩下恐惧和憎厌。错了的作业可以改正,时光却没办法倒流,生命中的错误没有修正的机
会。
一家四口在校门前照了一张相,上次柳千仁考进交大时也照过一张,柳之贤放大了挂在客厅墙上。那时她被安排站在柳千仁身侧,漂亮的男孩面无表情。
黎璃依然站在柳千仁旁边,在帮忙拍照的路人喊“茄子”时,她勉强咧开了嘴。
黎美晴走上前拿回照相机,柳之贤去拿行李也走开了,柳千仁低头看着黎璃的眼睛,飞快地说道:“毕业后我打算去美国留学,你不用再怕了。”
她尚未回过神,他已走向柳之贤并接过两个热水瓶。
柳千仁也要离开了。黎璃看着他的背影,五味杂陈。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五日,下课后黎璃和下铺的曹雪梅一同走回四号宿舍楼。天很冷,她们在校园里奔跑,试图驱散寒意。有男孩骑车带着后座的女友在人群中穿梭,有人闪避不及撞在了一起,热热闹闹,吵得不可开交。
曹雪梅气喘吁吁,让黎璃停下等等自己,她转身边倒退着跑边取笑室友耐力差劲,一不留神撞到身后的人。
“啊,对不起,对不起。”黎璃连忙转身道歉。
被撞的是个男生,脸上有颗显眼的黑痣,冲黎璃笑了笑,“没关系。我刚才正在琢磨这个生日过得太平淡了,都没发生什么事。果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
黎璃先是错愕,接着掩住嘴咯咯猛笑。没想到遇上一个与自己同一天生日的人,还颇为有趣。临走之前她向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黎璃今天生日,室友嚷嚷着要她请客吃饭。但因为大家都靠每个月微薄的生活补贴过日子,也就当做玩笑过去了。黎璃相当节俭,家里有两个人在读大学,负担颇重。她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勤工俭学,但是一年级生得到家教工作的希望并不大。
“黎璃。”有人叫她,在寝室楼外等她的男孩穿着黑色的大衣,英气逼人。是裴尚轩!
黎璃跑过去,抬手赏了他一拳,“你来干吗?”上个月他过生日找她出去吃饭,害得她被室友盘问半天。得知他们仅限于哥们关系,六个人里有一半提出让黎璃做媒。她休息日与他见面聊天,质疑他来上外根本目的是为了泡妞。
裴尚轩大呼冤枉,告诉黎璃自己和补习班一个女生正处于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等待进一步发展阶段。他说这些话时,用漫不经心的口吻,仿佛轻舟已过万重山,最初的悸动完全消失了。她听着这些话,看着他,心里的痛说不出口。
“读书读傻了?”他拍她的头,“你今天生日。”
黎璃微微一怔,随即高兴起来。幸福满满溢出了心口,原来他还记得!“bingo”一声欢呼,她自动将手臂插入他的臂弯,故意恶狠狠警告——“食堂的菜一点油水都没有,你准备好被我‘三光’吧。”
“哪‘三光’?”裴尚轩像过去那样,把她的手塞进大衣口袋,同时皱了皱眉,“你的手冷得像冰块。”他的大手包裹着她,掌心先有了暖意。
“手套掉在教室里,找不到了。”黎璃吐吐舌头,“‘三光’就是吃光、喝光、花光。”
他们走到学校外面,大连路车水马龙,交通堵塞让车辆排起长蛇阵。裴尚轩拉着黎璃穿过车流,朝虹口体育场方向走。
十一月五日,上海申花队在虹口体育场3:1战胜山东泰山,提前两轮夺得甲a联赛冠军。那天她回学校走过体育场外,湮没于疯狂庆祝的球迷中。黎璃站着看了一会儿,喧嚣的喇叭与口哨鼓动耳膜,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这样为阿根廷疯狂。到那一天,她或许就有勇气告诉裴尚轩她喜欢他。
可是黎璃终究是个理性的人,时时刻刻计算着机会成本。得到一些,必定会失去另一些,甚至于输光所有。所以,她选择已经拥有的东西。
“借我十元钱。”裴尚轩笑嘻嘻地瞧着她,“我没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