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当然有人,我们不是人吗?”我话音未落,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白衣男子正骑着马向我们飞奔而来,一队穿着玄黑铠甲的骑兵紧随其后,秩序井然。无数马蹄飞奔,扬起黄沙漫天。 是扶苏和蒙家铁骑。 按日子扶苏也差不多是该到桑海了。 可是我绝不想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见到他。可显然这个时候藏起来已经为时过晚。 扶苏一眼便发现了我们。 我是该立刻从张良怀里跳下来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还是直接乖乖低头认错? 最后我索性把头埋张良怀里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 马蹄声渐渐迫近,然后在我们身前停下来。 诡异的沉默。 就是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张良和扶苏之间诡异的可怕气场。可是对不起我睡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仿佛凝滞了,万籁俱寂,风声树声鸟声统统消失不见,只有他们两人对峙着,而我则不幸夹在中间当了炮灰。 就在他们沉默到我以为他俩有一腿的时候,扶苏缓缓开口:“不知阁下是?” “在下不过一介乡野村夫,贱名恐污尊耳。”张大狐狸又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见过哪个乡野村夫细皮嫩肉还穿丝绸的? 我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扶苏显然也不相信:“阁下不愿多说,我也不会勉强。只是,”声音一顿,一字一字道,“阁下与怀中这名女子是何关系?” 我一抖,更加用力地闭紧双眼。 我睡着了我睡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怀中的女子?”张良声音清亮柔和,说出来的话却无耻到让我想扇他一巴掌,“正是拙荆。” 我险些跳下来破口大骂。 我可都还没发育完呢!你居然连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孩子都不放过!臭流氓! 我和扶苏难得思想如此一致。只听扶苏冷哼一声:“看身形这女子不过刚及笄,如何就嫁作人妇了?” 张良做出一副羞惭的样子:“不瞒阁下,其实这是在下的……”顿了顿,吐出三个字,“童养媳。” 我:“……” 扶苏:“……” 这白衣青年说话真真假假滴水不漏,呼吸间气息绵长足见其功力深厚,绝非他口中所谓的“乡野村夫”。既是在小圣贤庄附近,想来应当是儒家弟子。只是此人言行间似乎混不将儒家礼仪放在心上…… 扶苏皱着眉,猜不透眼前人的来路。 而他怀中的女子虽埋着头,看不清面容,可扶苏还是能一眼认出来,那是常侍奉于父皇左右的十七公主。临行前父皇也曾告知他十七同李斯一道来了桑海。 只是她同这人又是什么关系? 扶苏心中疑窦丛生。 日影西垂,天边一道残阳如血。 扶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那白衣青年,白衣青年坦然回视,桃花眼里还是满不在乎的笑。 “阁下可是小圣贤庄弟子?” 白衣青年抬头看了眼天色,抱着人悠悠越过他,语调不紧不慢的:“天色已晚,公子还是赶路要紧。”言罢,白色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如血的夕阳里。 剑还没有出鞘,那白衣青年已消失不见。 有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 扶苏转过身,目光沉沉,一一扫试过身后身着玄黑铠甲的兵士。随着他的目光,一十八人一一跪地领罪:“请公子责罚!” 这十八人,是自帝国最精锐的黄金火骑兵中甄选而出的专属卫队,每一个人都是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勇士。他成年建府后,父皇将他们赏赐给他。 扶苏攥紧了马鞭:“走!” “拙荆?” “童养媳?” 我作泼妇状叉着腰对他怒目而视:“说话啊,你不是挺能说的嘛?师叔母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可你居然还在扶苏面前说我是你,你,你那个什么……” “连我这种小姑娘都不放过!” “流氓!土匪!无耻败类!” 奈何任我风吹雨打,张良自不动如山。 看我骂得累了,还笑眯眯递给我一杯茶:“累了吧,快喝点茶润润嗓子。” 我被他弄得没了脾气。 “扶苏和他父亲倒是生得很像。”张良捧着杯茶,遥遥望向窗外,湖水般平静的眸子波澜不起。 我惊了:“你还见过嬴政?” “从前见过一次。”他云淡风轻地说起让我心惊肉跳的话,“我原本以为他会是个好的君王。” “你原本以为?”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张良认识嬴政这一点就已经震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良居然还觉得“他会是个好的君王”。 可还是好惊悚。 我结结巴巴的问他:“你怎么会觉得他会是个好的君王呢?他、他灭了韩国,你不是应该恨他的么?” “我确实恨他。他发起战争,害得六国百姓流离失所,我的同胞、好友皆是因他而死。”张良微笑着,缓缓说道,“可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否认,他确实是个天生的帝王。” 我沉默了。 勤政爱民四个字,嬴政或许不算爱民如子,可勤政是绝对够的了。要知道他每天处理政事的竹简就有两百多斤,来自全国各地的竹简雪花一样涌过来。今天的处理完了还有明天的,明天的处理完了还有后天的。这些事,永远没有尽头。嬴政处理过的竹简都专门存放在一间守卫密布的房间里,山一样的竹简堆了满满一屋子。嬴政是个彻彻底底的工作狂。 我一度佩服于他的体力和毅力。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是我过这样的生活,估计一天就崩溃了。 我感叹:“这个江山究竟有什么好的,一个个都要争来争去。”说是九五至尊,有的不过就是一张皇位和一个传国玉玺罢了。所谓御座,不过又硬又大的一张椅子罢了,一看坐起来就不舒服。也就传国玉玺还值钱些…… “是啊,这个江山有什么好,值得你连性命都不要……” “什么?”他的声音很轻,轻到我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摇头笑笑:“没什么。” 月光白纱一般飘摇着,他的笑容比这月色还温柔。 第二日日光明媚,我又轻车熟路的翘课了。伏念师尊和颜路先生想必应该也不会将我的小小懒惰放在心上。 将军府外的卫兵比之前多了一倍,我进去时有新来的卫兵拦住我,闪着寒光的刀刃横在我面前:“此乃重地,闲人免进。”小卫兵平板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一听就是刚进卫队不久的青瓜蛋子。 “瞎了狗眼的东西,连十七公主都不认识?” 李斯不知何时出现,寒着脸责骂那侍卫。 小侍卫被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责骂了,赶忙把刀收回去,颤颤巍巍立在那里。隔着狰狞的青铜面具都能看见他涨得通红的脸 “本宫自幼生于内廷,这小侍卫认不出本宫也是常事,李大人又何必责骂于他。”我看小侍卫实在呆愣愣的倒也傻的可爱,忍不住替他说了句好话。 “李大人怎么在这儿?”咸阳每天都会有竹简成车的运过来,李斯今天不替嬴政分忧,怎么还有空在这儿视察基层? “臣奉大公子之名,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李斯的笑容,有那么一丝丝阴险。 悠长曲折的回廊里挂着精致的金铃,风一吹,金铃就摇晃着朱红的丝绸穗子叮铃作响。我放慢了脚步,缓缓行走在寂静空旷的行廊里,曲裾后摆拖在木地板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扶苏端坐在回廊尽头的亭子里,身上是件寻常的素白锦袍。只是静静坐在那儿,周身也自有不可逼视的威严贵气。 有些人什么都不需做,就能让人心甘情愿臣服效忠。 嬴政如此,扶苏如此,张良亦是如此。 这是自幼生长于高门贵庭耳濡目染的威仪,我再怎么样也是学不来的。我还穿着普通的平民衣衫,脸上却端出了早就习惯了的高傲的、自矜的、眼角眉梢总是透露出淡淡的嘲讽的笑。这是咸阳宫里最常见的表情,也是我用来保护自己的铠甲,深宫里,没有人能一直是纯洁柔弱的菟丝花。 “好久不见啊,大哥。”我自他身旁落座,自顾自与他寒暄。 扶苏狭长的凤眼微眯着,上下打量着我:“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十七妹?” 果然还是被认出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