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与她这样近距离的碰触已非第一次,但游浮在二人间的这种微妙的气氛仍能让他感觉出今天的与众不同,至少她没再像以前那么敏感排斥。虽然不清楚现在那颗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但托福,冷牙感觉这一刻很珍贵,甚至是故意拖延时间的一边为她擦拭着,一边有些享受的欣赏着她神游天外,呆呆傻傻的模样。借此动作轻捧着她的脸不愿放开,心底不由得荡开一阵窝心的暖意。 只可惜好景不长,还没等他将她安静的脸庞瞧个够,门外就又响起了煞风景的敲门声……是小二送菜来了,且另外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装木炭的木桶及一把火筴。 “二位客官,天气冷,掌柜的吩咐小的来为二位生上炉火。”小二先走到桌前将托盘里的各道菜肴摆上桌,一个鞠躬行礼后再转身走到房间的一角端起架在那里剩着冷灰的火盆走出了房间。 看着小二离开的背影,冷牙的脸色哐当沉下。放开她,表情极不悦地揪着眉心,感觉心中的热情就这样被人突兀的一盆冷水浇熄。 可是云悠这边则不然,饥渴难耐的眼神在一桌色香却未及食味的菜肴间兜转流连,嘴角垂涎三尺。那和着诱人香味的白色烟气徐徐上升直钻鼻孔,简直就是浸到了骨子里,勾得她肚里的一堆馋虫骚动难安。只可惜……偷偷瞥一眼敞开的门外,想到就在走道上生火,随时可能进来的小二。刚被美食逗得兴奋雀跃地眼眸随即失望的暗了下来,她下意识的摸摸瘪瘪的肚子,紧接着又咽了两口唾沫。只得暂时拿起先前剩下的那小半块儿点心解馋。 “你这小鬼,只要姐姐一会儿照顾不到就调皮,瞧这一嘴的屑子。”嘴里还在嚼着,下巴不知怎的又莫名其妙落入他的手中。 云悠茫然的盯着眼前这张两度闯入自己视线,放大号的精致脸廓,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的声音是她曾接触过的女子中最难听的,装腔作势很做作。但即便如此,却出奇的具有安抚人心的效果,能让她跟着“她”的声线渐渐静却身心,唯独胸口被烘得暖暖的。那触感独特的指尖,如细腻沁凉的丝缎不经意滑过双唇,从嘴角到唇瓣,再轻轻游回嘴角;那缓慢有序的的动作,就像是在用指纹仔细勾描着她的唇线,冰凉渐至温热,他的手指覆在她的唇上,摩挲着她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变得燥热起来……以至于让她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 呃,她在陶醉个什么劲儿?为什么没有及时挣开? “别动,这里还有一点。”一眼看穿她欲逃的动机,冷牙立即缩了缩捏住她下颏的虎口,力道并不重。 “唔……”然而云悠也只是轻哼了一声后就鬼使神差地听起话来,看着他乖乖不动。 一笑嫣然。 这个词用在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假女人身上是再合适不过。菱唇含朱,桃腮裹莹,别说那些不知内情的男人看不出端倪,毕竟就连身为真正女儿身的她也有些难以置信这抹惊艳的美貌竟是出自于一个男子之身,视线紧紧扣在“她”的脸上痴望着,认知开始混淆。 可是,等等…… 为什么她胸口越发烫得厉害?不但全身上下,包括脚趾头都跟着急速窜热。甚至是连均匀的呼吸也变得毫无规律可言。 揣着扑扑不止的心跳,云悠开始意识到二人之间那渐渐升温的暧昧。 眼角余光无意瞥见不知何时已进屋回到火盆架子旁,正朝他们这边投来视线的店小二,顿觉心中一惊。 他一脸羡慕感动的表情算怎么回事?那双干净的眼睛里什么时候变得氤氲缭绕的,最诡异的是为什么其中还浸着类似泪花一样的闪烁物? 他在哭?为什么?他们这对男不男,女不女又漏洞百出的假“姐弟”到底有什么好让他感动成这样的? 还有……还有…… 他干嘛这么快就生好火盆,整间屋子变暖了不说,连她整个人都热乎乎的跟着难受。 相对眼下这种不动则已,一动就露马脚的现状欲哭无泪的云悠心中煞有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凄怆悲凉……他不肯松手,她也不敢动弹。那么二人到底要以这副姿势维持多久?从他温柔的眼中不得而知。 只是怎么说来他的脸都是靠得太近了,逼得她看他不是,不看也不是,最后只能朝四周胡乱转着眼珠打发心虚。偷空斜睨到窗下对面的铁匠铺,霎时眼珠惊瞪…… 那是谁? 看着一个正与张二魁站在铺子门前说话,戴着大大的斗笠,看不清是男是女的人。云悠毫无警觉地叫道,“他……” 跟着她刚叫出的一声,冷牙只朝铁匠铺门口瞄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嘴里有些暴躁,语气低沉地说了一句“是他”。然后放开她,一手抓起桌上的匕首,作势就要往门外冲去。 “你干什么?”不明就里的云悠拉着他的衣袖问道。心疑见他刚才的反应,是认识那个戴斗笠的? “你留在这里不要随意走动,我会回来接你。”转过头只对她简单交待了这么一句,就快步走出了房间。 “可是……”低头看着自己落空的左手,她话还没说完,他就早已不在房中。急忙追出两步,楼道口亦是空空如也。 让她等在这里是没错,可是午时就快到了,她也必须按照事先和楚大人约定好的赶去刑场。 那个出现在铁匠铺门口与张铁匠交谈,戴着斗笠的到底是什么人?原本以为只不过是一个或许有嫌疑的大概路人,却没想到会让冷牙那么在意。 这就证明,那个人与靶贺有关。 抑或说朝更大胆的方向去想,他就是靶贺王本尊? 内心焦急的望一眼窗外依旧犯病的天色,收回视线时又恰好与杵在火盆旁,正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店小二,便即下决心追出去。 只是当她追出客栈时,除了刚才可能是被冷牙搅乱还没来得及恢复的人群,自然不会再寻见他的身影。于是她只能摸索着人群中最混乱最集中的地方走去,最后终于在一条僻静,掩于街角的浅巷里找到了他和布择二人。 但是这气氛…… 仿佛是空气中倒挂着许多尖刃,让人不寒而栗,退避三舍。 巷子口,站在布择的身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在半空举起的右手里握着那把之前由冷牙带出来的匕首,一副看似准备好随时应战的神情别提有多沉重。而冷牙站在距离他们三两步之遥的前方,是位于巷子的更里面一点,他的前面则立着一堵死墙。由于是背对着,所以无法看得见他的脸,不过那抹肃然冷硬的背影,比起布择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姐姐,姐姐,救我……”就在她满心困惑无处询的这时,一抹丝丝若颤,带着浓浓哭腔的声音尚显单薄的抖在这寒风当下。然后只见从冷牙身形挡着的地方,他的右臂侧赫然歪着露出一颗头来。 “呃……”云悠茫然的看着那颗朝她呼救的人头,心下疑思他为什么会如此干脆的叫着身穿男装的自己“姐姐”的同时,更为那张稚气的脸庞激发出内心最柔软的母性光辉。这样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微皱的眉下簇着仿佛受伤的小宠物才有的无辜可怜的眼神,尤其是那双如泛着粼粼鳞波的五月湖水一般饱含泪花的桃花美眸,一张因为害怕而细细哆嗦,唇瓣微微嘟翘的小嘴…… 长得这样一副天生受气小媳妇的面容,就算心是铁打的穷凶极恶之徒恐怕也会甘愿为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放下屠刀。可是能无缘无故激发她叶云悠保护欲的,除了碧珠,这陌生的少年算得上第二位。 被冷牙卡在那堵死墙前面的少年本是见着云悠这位救星出现,想要钻空移向墙角以助逃跑。结果哪知冷牙的动作比他的脚还快,将他再次卡在了墙角跟不说,右手里握着的一根从头上取下的簪子,又细又长的簪尖直指他的喉头。 声音就像是掉进了万年冰窟,冷牙冰冷而残酷地道,“你要再敢往前一步,本王现在就刺穿你的喉咙。”此话一出,当场就吓得少年全身颤栗不止,眼神惊惧的望着他蹲到地上缩成了一团。 目视着这一幕的云悠即一口气悬在心上,她表情慎重的盯紧冷牙手里随时都可能刺向少年的簪子。即嚷道,“他还是个孩子。” 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 冷牙没有应她,也没有侧头,一眼不眨的注意着面前的少年,冷峻的侧面更添了几分慑人的寒气。“你先看看地上那顶斗笠再说。” 应他的话看向一旁倒扣在离他们脚边不远的一顶斗笠,云悠心口不由又是一紧……这,不是她先前在客栈里看见的那一顶吗? 怎么会……? 视线迷茫地投向少年,想从那张长相可爱的脸上找寻到答案。 “布择,保护娘娘。”发呆之际,耳边只听得见冷牙一声惊吼震耳。随后她就被布择一步上前护在了身后,但是相对的,随着他手中那把刚在上空没有挥舞几下就“哐当”落地的匕首所牵显而出的危机,他的喉咙被那个怯弱少年紧紧锁于张开的虎口。 云悠背脊硬直,惊愕的看着几乎能被称之为“神速”,只眨眼间的功夫就从冷牙的身侧空隙迅猛窜出的少年。可更让她诧异的是,少年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身高却比布择高出了半截头,站着差不多和冷牙一般。他在布择身后一手卡住他的喉头,一手则抓着他的手腕向背后折去,完全剥夺了他反抗的能力,犀利的眼神和凛冽的气势与刚才那位撅在墙角的懦弱少年判若两人。 “景缨,不管你今天带来多少人马,本王都保证你出不了这章敕城。”与少年过上几招后却仍是让他趁着缝隙逃掉,且现在手上还抓着人质。一旁的冷牙不由火气更为大作,他冲少年咬牙切齿放着狠话,不是虚张声势的威胁,而是真的会付诸于实行。 景缨? 靶贺王景缨? 冷牙一句话,云悠顿时将全部的注视都灌注到了面前这个挟持着布择的少年身上。 瞪着眼,不敢置信的打量着。 那个凶暴残忍,行事令人闻风丧胆的藩王? 那个几多挑起各藩争端,公然践踏朝廷威严,声名狼藉却又让诸藩王敬畏不已的靶贺王。就是眼前这个模样稚嫩,哭着鼻子,可怜巴巴向她求救的少年? “冷牙,上次你刺的一剑本王记住了。但是今天本王不是为了那帮俘虏寻仇而来,本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说着,那双也不知是何时就变得干净明朗的朦胧泪眼向云悠这边看了来。 触到他的视线,云悠的心“咯噔”一拧。 不是心动,是心惧。 原来他真正的声音是这样……平稳自信,气场十足。 只是现在那张稚气可爱的娃娃脸上却极不相称的有着一双凌厉自傲、世故奸邪的眼神,仿佛心计算尽,胜券在握能够掌尽天下。这种充满霸气的眼神,她曾从冷牙的眼中不知看过多少遍,很熟悉…… 但,撇开冷牙相覆的气质,这双眼睛却使她全身一个激灵,总感觉记忆中有着似曾相识,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 而亲眼看着景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云悠,与其说是怒意横生,还不如“醋海翻波”来得恰当。“你休要打她的注意。”他嘶声咆哮着,声音冲出了巷口。 “哼。”面对冷牙冲动的怒吼,景缨只是淡淡一声冷哼,那戏谑的表情仍与他的脸格格不入,轻挑眼角傲然道。“冷牙,原本她还轮不到你。” 这一句话彻底将冷牙最后一丝自持的冷静斩断,他欲冲上去,但看到还被他挟持在手的布择,便狠一咬牙,硬是强忍了下来。 见他如此的景缨不禁又是嘲讽的弯起了嘴角,漂亮清秀的眉眼间尽是得意与不屑。“就冲你这份保护下属的仁慈,这天下,你也与本王争不了。”他毫不客气地挑衅道,没让冷牙开口,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恨不得就地杀了我,毕竟这仇恨你已经忍尽两年。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给你这个机会。” “淮华镇,你们兰荠东境的淮华镇,十日后本王会集齐八万兵马与你做个了结。” “为什么?既然你打算起兵兰荠,为什么还要亲口说出来,把出兵人数透露给你的敌人?还有之前,明明就已经攻下对方城池,为什么还要退兵还城?”云悠情绪激动地说着,这段时间以来听说的有关他出兵扰藩的各种怪事,有太多太多疑问沉积在心里迫使她想要向他一求明白。 可是对于她一连串的问题,景缨也只是淡然笑之。然后就说了一句稀奇古怪,但暧昧不明的话,“云儿,终有一天我会来接你回月榕城,等我。” 说完,他就将身前挟持的布择用力推向冷牙,然后脚下使风,身形快速地与云悠擦肩而过,瞬间消失在巷子口。布择欲追,但被冷牙一言制止。 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巷子口,云悠心中堆积的疑问,不由更重了。 八岁那年,陛下召藩进京,葛朗一家被爷爷受命招待进府,除此之外,她的记忆里确实不记得与这位靶贺王有过任何一次照面。但听了他对冷牙的那番话,再想起葛朗提过的婚约,似乎也就不奇怪了,身为藩王,对自己臣子的婚事怎么可能不知不闻? 只是他对自己未免也太过熟悉了,已经到了可以如家人一般亲昵的叫她“云儿”的地步。 一句“等我”,更是让她看到了他眼底的认真与坚定。 “他就是上次在羊舍差点要了你小命的蒙面人。”不知不觉中,冷牙已站在了她的身边。 “是他?”云悠闻言惊呼,仰头望着一脸面无表情的冷牙。心中恍然那熟悉可怕的眼神。“可是他看起来差不多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哼,十四五岁……”听到她的话,冷牙扬唇冷笑。“他十五六岁的时候,那双手就已经拥有能毁灭一个藩国的能力了。” 云悠依是望着他,一脸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吃惊。 “我跟他同为昌德年间出生,我是甲寅,他是壬子,所以你知道他今年多大吗?”冷牙侧过头看着她问。 她望着他,心里开始推算起来,壬子与甲寅前后相隔两年,也就是说,气质成熟的冷牙反倒要比那位面相看似稚嫩的靶贺王景缨还要足足小上两岁? 冷牙皱着眉看着她,抿了抿漂亮的唇形,口气不怎么痛快的岔开话题冲她质问道。“他叫你云儿,你们曾经相识?” “怎么可能,我也是今天头一回见到他,不然怎么会把他当做被你欺负的小孩子?”她急忙辩解,不知为何,怕被他误会了去。 “被我欺负?”冷牙俊眉轻然一挑,声调变得有些阴阳怪气的,微眯的凤目里,正酝酿着危险。 “我若真的欺负得了他,你是不是就要为他心疼了?”他好不直接的质问道,凛厉的眼神像一团炙热的火焰,紧紧扣住云悠的脸。但见云悠不做声,他那眼里的气焰便慢慢暗了下去,凝着失望。 背过身去,他举起左手里那不知何时已握着的一只堇色荷包,声音阴沉,冷冰冰地嘀咕了一声。“还敢说你们不认识。”然后张开手心,任那荷包掉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云悠低头看着那荷包,认得这就是碧珠给她的,后来被她放进了景缨的字条,又莫名其妙被弄丢了的那只。 只是,怎么会落到了冷牙手里? 缓缓蹲下身捡起荷包,再小心翼翼的打开,那张字条还在。 可是抬头,巷子里,却已没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