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陌与少年皆是不由得一震。 他们都未曾注意到院中不知何时有了人。 只是,雪陌是压根没有察觉,少年则是因为重伤之下敏锐不如往昔,又兼此刻情绪过于激荡,才忽略了周遭环境。 若是放在片刻之前心神平稳之时,以他素日的戒备,来人还未进院便必会被他发觉。 回过神来听出了那声音是谁,雪陌的脸色却竟是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云表哥……” 而那声音却已是继续带着冷笑道:“还亏得表妹记得我这个表哥……若不是亲耳听到,我倒是如何也不敢相信母亲所说的话,相信表妹如今竟是放荡到这种地步……枉我去年苦苦哀求母亲向雪堡提亲下聘娶你为妇……你方才一遍一遍不知廉耻地求男人娶你的时候,可曾想过和我这个表哥有婚约在身?!” 少年听到最后“婚约”二字时,纤长的睫羽忍不住微微颤动了一下,连指尖都有些泛白,但因那言辞中有侮辱雪陌之意,少年的神色早已冷寂下来,面无表情地掀开被褥便欲下床。 而雪陌又如何敢让他出去与云重对峙? 那封足以让她身败名裂颜面扫地的自陈书,她宁愿死,也不愿他知道一星半点。 这世间无论何时,对女子的名节,总是看得比她们性命还重要。一个女子若是毁了名节,除非自甘堕落沦入风尘,否则还不如死了干净。 一个男子纵是再喜欢一个名节尽毁的女子,又如何肯娶她为妻,最多止不过收作一个贱妾罢了。 这世间容得下倚门卖笑迎来送往,却终是见不得洗尽铅华脱籍从良。 她之所以一遍一遍执拗而希冀地问他是否愿娶自己,便是因为这种害怕,而且直害怕得惶惶不可终日,惟有拼命地做那些劈柴挑水,洗衣做饭的粗重活计,把一天的时间全部占满,她才不至于被那封自陈书逼疯掉。 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他先答应,答应她愿意娶她,却一丝半分也不敢去赌他知道真相后的想法。 纵然他之前愿为自己豁出性命,但是这和愿意娶她,是泾渭分明的两回事。 前者是两心相悦深情所致,后者乃离经叛道世俗不容。 雪陌拦在他身前,按住他的手,红着眼圈,神情却满是绝望,小猫一样哀求他:“别去……阿夜,你别去好不好……我们当他没有来过,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而院中的云重闻言,却是冷笑一声,讥讽的声音随着寒风送来:“对,你不知道,你什么都当做不知道,还有比当做不知道更好的借口吗?我原本的确是想等开春时再和你说婚约之事的,但是却没有料到表妹竟是如此耐不住寂寞自甘下贱,还未等我提起,便已经先爬上了别的男人的床!” 少年面无表情地听到此处,神色冷寂地把手从雪陌手中用力抽了出来,不顾雪陌的阻拦,径直走向了屋门。 “不阿夜,你不要去!我们不要管他好不好!”雪陌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你的伤才刚刚好一点,你不要出去好不好……我和云表哥之间的婚约已经解除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说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不解除,我还能娶你这个□□么?”云重闻声冷笑,更是语气鄙薄地道:“枉我昔日里觉得你娇憨明艳,天真可人,对你那般怜爱,却是被你这皮相给骗了!你这般的放荡无耻,哪个男人只怕也不……” 而话说未完,他却不由自主地滞住了声音,愣愣地望向了门口的方向—— 一个墨发披散,素衣如雪的盲眼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前,苍白的眉目间带着刀锋划过七尺冰的杀气与寒傲,清冷地开口道:“我娶。” 不过短短二字,却仿佛切金断玉,掷地有声。 其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质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纵是云重一向自负姿容不凡,俊朗风流,在这素衣披发的盲眼少年面前,也不禁只觉秽形粗影,容质鄙陋。 而一丝少女压抑的细细抽泣哭声,隐隐从门内的阴影处传了出来,似是喜极而泣,又似是难以置信。 那素衣乌发的少年容色不变,把门后用手遮脸的少女从阴影处拉了出来,任冬日微冷的阳光倾泻了她一身,把她红肿皲裂的手放到自己的心脏处,静静地道:“我娶你。不管这世间如何看如何评,我都只娶一人,非你不娶。” 雪陌闻言,禁不住浑身发颤,再说不出一个字,惟有眼泪宛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指缝间漏下。良久之后,她终是放下了遮脸的手,亦似是终于放下了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结,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而院中的云重震惊之下,看得一清二楚:雪陌那本该莹白如瓷的明艳小脸上,竟是不知为何生了两大片黑紫靛青的狰狞胎记,直让她整张脸都丑陋可怖到了极点。 难怪啊……她会如此不知廉耻地硬是求一个瞎子娶她。 原来竟是毁了容,变得貌丑若无盐。 凭她如今这副尊容,只怕也只有瞎子肯要她了……她倒是聪明。 云重见到了雪陌丑陋可怖的脸,先前因为得知雪陌与他人有染的气急败坏也不禁迅速平静了下来。 他忽然变得一丝一毫都不觉得气愤,也不觉得遭受了羞辱了,甚至心中还忽然感到一丝庆幸:幸亏母亲帮他及时退婚了,还退得如此有理有据,理所应当。不然多看这样一张丑若无盐嫫母的脸一眼,难保他不吐上个三天三夜。 他爱的是她昔日的明艳娇憨,又不是她此时的丑陋可怖。 说白了,就只是那一张脸而已。 而想到此处,他又不禁有些恨恨:若非是因为与她的婚约阻挠,他早便娶好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回云门了。 云门大少爷的名头,让他向来不缺女人投怀送抱,尤其是美丽的女人。而他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不为别的,只为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是个个都留情,岂不是要被那些倾慕于他的女人给烦死。所以逢场作戏他游刃有余,但是那些女人若是要他的真情真意,那便真真是不知进退了。 除非那女人足够美,还足够知趣。 美得让他考虑娶回家当小妾,知趣得绝不会缠着当他的小妾让他娶回家。 只不过不幸得很,足够美又足够知趣的女人,他还没遇见过一个。倒是足够美却不够知趣的女人,他头疼得还不少。 就比如他前些日子在江南的凌波水榭,认识了一个绝美的歌姬,一连七日为她一掷千金,包场住局。他也只不过是逢场做戏而已,但是未曾想那歌姬却是当了真,以为他对自己动了真情,竟硬是央求他为自己赎身娶自己当正妻。 如此天真不知进退,还妄想嫁入云门明媒正娶,让他心中不禁皱眉,面上却还是巧言应承,情话绵绵,送她的锦衣首饰不下万金之数。 如此过了数日,那歌姬却是愈发没有分寸,竟是要逼他写婚书,幸得母亲急召他回云门,他才能借故摆脱,逃之夭夭。 回到了云门,他才知是要与蓝关雪堡退婚之事,母亲告诉他雪陌放荡不端与他人有染,并给他看了雪陌的自陈书,他心中不禁难以置信,又惊又怒,当下忍不住冲到了这荒僻小院来一探究竟,却正是撞上了雪陌声声求那奸夫娶她的一幕。 如今眼见了雪陌那张貌比无盐的丑脸,他是彻底败了兴,竟是不禁又怀念起江南的那个歌姬来:虽然那歌姬甚是不懂进退惹人厌烦,但却着实是一等一的绝世美貌,总归看着是赏心悦目的。 他想及此处,更是片刻不再想在这荒僻小院多待,望着那一直听雪陌低声絮语的瞎眼少年冷笑道:“你想娶便娶。一个瞎子,便是娶个癞□□,少爷我看只怕也没差别。只不过有一点你给本少爷记清楚,养好伤便尽快带她滚,云门可不是清明谷,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当活菩萨救济灾民。” 而那少年闻言,不再听雪陌小声说话,低声叮嘱她站到自己身后,亦是微微冷笑一声,神情清淡地道:“我还道是什么东西一直乱叫,原来是一条不会咬人的狗。” 云重刚抬步要走,闻言登时阴沉了神色:“你说什么?” “会叫的狗不咬人。”少年神色淡淡地道:“或者云大少爷并不是一般的狗,会叫还会咬人?” 云家大少爷一向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别人巴结奉承还来不及,又何曾受过这等气?登时“唰”地拔出腰间佩剑,冷声指着他道:“好啊有种……再说一遍试试?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