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 南疆月宫。 镜花水月庭。 奔流不息的三途河绕中央的水镜台旋涌一周后,直接穿庭而过,飞溅的水珠激荡起一片浮光梦影般的雾气,直映得整个镜花水月庭宛如阆苑仙境一般,而河岸边的玉砌雕栏中,无数艳丽绝伦的曼珠沙华开得肆意妖娆,仿佛用鲜血寸寸铺就的华毯,足足染红了三途河的大半河水,美得残酷而心惊。 此时天色已是黄昏,如血的残阳下,镜花水月庭中血红色的曼珠沙华映着赤金色的暮光,竟是愈发显得妖异诡艳起来,而奔涌不息的三途河畔,有一抹纯白色的少女身影一动不动坐在河畔青黛色岩石上,麻木地望着三途河中央的水镜台,已是不知在那里坐了有多久。 仿佛一日,亦仿佛十年。 那少女云鬓花颜,秀美绝伦,更兼肤色晶莹如雪,本该是个一颦一笑皆顾盼神飞的明艳美人。 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是容色灰败如死,双眸空洞麻木,没有任何生气,直宛若一个被硬生生抽去了所有魂魄血肉的木偶一般。 甚至连她那本该漆黑如瀑的墨发中,竟都隐隐现出了几丝极为刺目的白发来。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明明本该是韶颜倾城的年华,她却硬生生将青丝染了白发。 却不知这世间究竟有何事,竟能使得一个少女消磨至此。 然而,就在此刻,一枚闪着莹莹白光的物事沿着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少女背后“啪”地落入了水镜台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中,击散了那古井无波的水面上倒映得纤毫毕现的天光云影,幽幽荡起一圈一圈闪着潋滟金光的涟漪。 与此同时,有少年澄澈沉静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中淡淡响起:“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又何必盯住一场镜花水月,至死不放……” 而那神色木然的少女望着水镜台圈圈扩散的涟漪,恍若未闻,竟是一丝反应也无。 那澄澈沉静的声音望着她半晌,终似是认命了一般微微叹了一口气,重又斟酌着道:“那如果我说……子夜还活着呢?” 此话一出,那本是木然灰败的少女神色一震,仿佛忽然间有了生气一般。她霍然回过头来,眸光因为震惊而有些碎裂,竟是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你……你说什么?!他还活着吗?!阿夜……阿夜他还活着吗?!” 而就在少女不远处,一个锦衣玉冠的少年静静立在花 | 径旁,正有些无奈地微微笑着望向她:“半个月来,雪二小姐终于第一次肯与我说话了呢。” 他轻袍缓带,意态从容,大约亦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极是清隽俊秀。尤其是一双星辰般的眼眸,肖极了月宫宫主月辉夜,璀璨潋滟却又深不可测,温言浅笑间,似深情又似凉薄,看得久了,直要连人的魂魄都生生陷进去。 正是传说中的月宫少宫主易倾。 雪陌却是丝毫不理会他的话,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近,盯住他一叠声地发问:“什么时候的消息?!阿夜他怎么样了?!伤好了没有?!人在哪里?!你是不是抓了他?!” 望着一步一步逼近质问的少女,易倾不由自主地慢慢退了两步,微微叹了口气:“那个……有话……可以慢慢说……” “我和你没有什么话好说。”雪陌没有一丝感情地望着他,神色冷漠:“我等到现在,只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易倾闻言,眸中似是起了些许探究之意,问道:“哦?死又如何?活又如何?” 雪陌静静望着他,神色无喜无悲,她漆黑的长发在晚风中微微浮动着,其间刺目的白发清晰可见,抬手指着庭中汹涌流去的三途河道:“他若是死了,那我也便可以痛痛快快跳进去陪他了。” 易倾一怔,似是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决绝。半晌,他终是微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原是我意识到得太迟……早知如此,我便会换个方式和你聊天,也总不至于僵到今日这种地步了……” 言毕,他却似是站得有些疲累了,因着庭中唯一一块可坐的青石被雪陌占了去,他便随性地一撩衣摆,直接坐到了曼珠沙华花丛中。只是他坐下去的动作十分缓慢,亦十分小心,走路时虽并不明显,此时却能发现他的双腿颇为僵硬不便。坐下去之后,他又细细整理了一下衣摆,才抬眸微微一笑,朝着雪陌道:“不知雪二小姐有没有兴趣坐下来,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雪陌看都不看他一眼,道:“没有。” 月宫少宫主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丝毫不见着恼,亦丝毫不受打击,依旧笑意不变地道:“哦,那好吧……既然这样,我就直接开始讲好了。” 他随手折了一枝曼珠沙华轻轻嗅闻,妖异美艳的花朵衬着他清隽如冰雪的容色,奇异地更彰显出少年的清绝风华,而悠然闲适坐于花丛的少年声音澄澈沉静,宛若晶莹剔透的水晶:“大概四五年前,我在中原游历之时,曾经一时兴起去一个地方的私学读书,好学习中原文化。而至今我仍记得,那私学附近的竹林遮天蔽日,风过之时,其声其形宛若海潮翻涌,因此当地的人们都叫那片竹林‘听风海’……” 雪陌闻言,竟是神色一惊,忍不住抬眸望向了他。 而少年望着她惊异的神色,笑意不变,径自温言续道:“结果有一日,我与那私学里的同窗结伴去竹林中玩,便无意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盲眼少年。那个少年一身黑衣,沉默寡言,鼻子上正巧就如雪二小姐刚刚来时一般,有一大块紫黑色的胎记。他被我那些竹林私学的同学撞见之后,狠狠嘲笑了一通,而他自己却似是丝毫不知别人为何要嘲笑他,茫然不解地立在那里许久,连反驳他们都忘记了。我一向不怎么见得这种事情,因此便劝走了那些同窗,告诉了他缘由,带他到水边去洗脸。谁知那紫黑色的印记却是怎么也洗不掉,我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为了让他开心些,便与他聊了一会儿天……” 而雪陌听到此处,却是眸光颤抖地望着面前的月宫少宫主,神色间满是难以置信,怔怔然替他说了下去:“后来……你知道了他常常坐在私学的屋顶上偷听,便带了许多书念给他听……有一次念得太专心,竟是不小心滑到了水里去……他费了很大劲,才把你……把你连人带椅捞上来……” 接替他叙述完这一段,雪陌望着面前亦是有些诧异的易倾,心中却是纷乱如麻—— 月宫的少宫主易倾,竟然就是当年阿夜唯一的朋友吗? 这个阿夜念念不忘的儿时唯一的好友,竟然就是如今抓捕她软禁她,那一日拆散她与阿夜的罪魁祸首吗? 她还曾在阿夜掌中写字信誓旦旦地盛赞他,真是个好人! 这世间的因果交织百转千回,竟是如此讽刺可笑至极…… “原来他都告诉你了……”易倾低眸微微笑了笑,却是看不清神情,只是又抬手理了理衣衫的下摆,敛去一切多余的情绪,依旧是一副温言浅笑的样子:“所以那一次还多要谢谢他了。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因母亲急召我回宫,我走得十分匆忙,连与他告别都未曾,至今想起来,仍旧十分遗憾……” 雪陌却是忽然道:“你心中不过只是遗憾一阵子而已。可他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却仍念念不忘了许多年,把你当做他一直以来唯一的朋友。” 易倾一怔。 随即,他却是抬眸望着雪陌微微笑着,笑容澄澈沉静:“我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在回宫之后放出了消息,消息中传说杀手子夜就住在听风海中,只要子夜时分在听风海吹一首曲子,吹得好他便会出现,满足你的要求……虽然说这是只有傻瓜才会相信的假消息,但是江湖之大,总是能有那么些蠢货相信的……这样的话,即使我没法与他再相见,隔三差五总有人为他吹一首曲子听,他便也不会再那般寂寞了……” 然而,雪二小姐闻言,却是出乎意料黑了脸:“你骂谁蠢货呢!” 易倾一愣,然而月宫少宫主是何等样人,心念一转间已然猜明了前因后果,眸中笑意竟是遮掩不住:“原来……如此……”顿了顿,他才好整以暇地准备起身道:“好了,我的故事也讲完了……而且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目前大概是暂无性命之忧的。我已派人前去暗中助他一臂之力,有些人亦绝不会让他死了的……待得一切尘埃落定时,我自会把所有事情一一告诉你。” 他在花丛中坐下时并不容易,起身亦是不易,而这一次他一边风轻云淡地说着,一边试图缓慢而艰难地撑起身子,然而,忽然间,他发现面前不知何时伸了一只手。 一只秀丽纤细,白皙小巧的少女的手。 易倾不由得微微怔住。 抬眸向上看时,却发现雪陌臭着一张脸,一双眼睛看向别处,一副恶狠狠凶巴巴的样子,伸着手不耐烦道:“你还起不起来?” 易倾极好看的唇角不动声色地勾了一勾,终是抬手握住少女的手,借她的力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