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如墨。 月宫。 镜花水月庭。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庭中的水镜台上,倒映出一轮高悬的巨大明月,环绕水镜台汹涌流去的三途河水激荡起点点银光,宛若空茫夜空中浮动的璀璨星芒。 白衣狐裘的纤秀少女坐在河畔青黛色的大石上,已是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她的两只手反复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口中念念有词,直对庭中镜花水月的美景视而不见。 不知何时,一辆素白嵌银的精致轮椅缓缓驶进了庭院中,幽冷夜风拂过,直带得轮椅主人那空荡荡的衣袍下摆微微飘荡。而轮椅上一袭银纱长袍的月宫少主似是有些心事,低眸沉默着,仗着路径熟悉也不看路,只用一双苍白姣好的手慢慢转动着两侧的轮圈前行。因此,直到属于少女的呓语之声传入耳中,他才怔然惊觉庭中有人。 “你为何……”易倾望着不远处喃喃自语的少女,身子僵了僵,一双握着轮椅轮圈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些——此时这般的形貌,除了去见母亲,他向来都不欲示人。 已是深夜如此,他未曾料到雪陌竟然还在此处停留。 只不过,那白衣狐裘的少女对他的声音却恍若未闻,似是已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依旧只抚着自己的小腹喃喃自语。易倾在原处僵了一会儿,发现她根本不曾注意自己,心中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松了口气。然而,正当他欲悄无声息地催动轮椅重新退出庭院时,却见那白衣狐裘的少女冷不丁转过脸来,一脸认真地抬眸问他:“为什么我还是感觉不到小娃娃的动静?” 易倾握住轮圈的双手微微一滞,对上少女那灼灼探究的目光,素来沉静镇定的月宫少主也不由得思绪一乱:“二小姐是指……” “明明已经这么多天了,为什么我还是感觉不到宝宝踢我?”雪陌抚着自己柔软平坦的小腹,眸中沮丧失望之色难掩:“不是说有了肌肤之亲就会有小娃娃的吗?” 易倾闻言怔住,好容易堪堪理清了思绪,半晌,他才斟酌着措辞道:“肌肤之亲能使女子受孕的确不假……只是我若是没有理解错的话,二小姐的意思是说……已和子夜有了……肌肤之亲?” “对啊……”雪陌回想着当日分离时的情景,抱膝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吸吸发酸的鼻子道:“那一天我以为他快要死了,就忍不住亲了他好多好多下……所以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既然我已经亲了阿夜那么多下,那我的肚子里应该早就已经有阿夜的小娃娃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肚子里小娃娃的动静?” 易倾望着她:“……” 好半晌,月宫少主才微微叹了一口气,反问她:“是谁告诉你肌肤之亲是这种意思的?” “阿夜啊。”雪陌小猫一般望着他,以为他不解,就好心地解释给他道:“阿夜说,两个人互相喜欢的话,亲一亲就会有小娃娃了。但是,一定是要互相喜欢才可以,不然不做数的。” 易倾闻言,滞了半晌,终是道:“我明白了……” “原来你也不懂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雪陌望着他的神色,心中不禁失望,只道是这惊才绝艳的月宫少主也不过如此,看了他一眼,有些烦闷地随口道:“都已经半夜了,你干嘛不去睡觉,非要到这里来打扰我和宝宝?” 而她话音刚落,似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不自禁地“咦”了一声,忍不住又抬头认真打量起他来。 易倾一怔,这才发觉被她“肌肤之亲”的问题一搅和,自己竟是忘记了悄然离去的初衷。如今被雪陌好奇地上下打量他最不欲示人的一面,饶是月宫少主修养气性再好,也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起来。 “原来你真的没有腿啊……”雪陌却是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望着他银纱长袍下空荡荡的下摆,半晌,似是看够了,才歪着脑袋评价道:“当时阿夜告诉我你没有腿的时候,我还觉得很害怕来着,因为我想象不出一个人没腿没脚的样子……可是现在真的见了你,我却发现,许是你生得太好,我竟连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易倾闻言一怔,心中却是有些复杂:“你早就知道了?” “对啊。”雪陌望着他,倒也不觉烦闷了,抱着膝道:“当年从水里救你上来的时候,阿夜就知道了,而阿夜又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所以你一告诉我你就是阿夜当年的朋友,我就知道你的腿不是真的,大约只是个幌子而已。所以下午的时候我看你坐在草地上,怕你没有腿使不上劲,才会伸手拉你一把。” 易倾闻言默然许久,半晌,终是抬眸笑了笑,似是释然了一般:“二小姐如此率真坦诚,倒也让人生不起气来……只是我这般没腿没脚的样子,没有吓到你便好。” “你想多了。”雪陌闻言,当即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可她望着易倾那辆素白嵌银的精致轮椅,心中却是又不禁起了好奇,忍不住问他:“可是……你的腿为什么会没有了呢?” 易倾闻言,倒也没有介怀她提出这般的问题,只低眸把玩着手中数枚晶莹剔透的云子,好一会儿,他才神色淡淡地道:“被人砍掉的。” “砍掉的?”雪陌神色一惊,心中想了想,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那该有多疼啊……” 易倾抬眸望着她的神色,半晌,却是不禁微微勾了勾唇角,同时,一颗莹莹闪光的棋子从他指尖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地落入水镜台中,激荡起层层幽蓝色的涟漪。月宫少主望着手中剩余的棋子,似是漫不经心地道:“那时我还很小,倒也不记得那么多了,许是很疼的吧。” 而他不待雪陌继续问下去,便径自语气清淡地接着道:“我母亲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因为妒恨,杀了他的妻子,抢了他的儿子。所以那个人为了报复我母亲,便抓了我,亲手砍下了我的双腿,装在给我母亲贺寿的礼盒里送给了我母亲。而我母亲与他这段纠葛往事在江湖上也算有名,你若是去些个茶馆听听戏,十个戏班里倒有八个喜欢演这出热闹给你看。” 雪陌怔怔然听他风轻云淡地说起那段残酷往事,蓦然便回想起了当日自己与阿夜进城时所听过的一出野戏,登时忍不住失声道:“我听过!”而忆起那出野戏的内容与戏中三人对应的江湖身份,雪陌竟是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只觉心绪翻涌如滔天巨浪,家破人亡的新仇旧恨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个砍了你双腿的人,就是……就是……” “正是他。”易倾望着少女激烈翻涌的神色,眸光幽深,一字一顿地轻声诱导着她的思绪道:“所以……二小姐的仇人,也正是我的仇人……” 雪陌霍然抬眸望定了他。 “所以,我与二小姐有着共同的朋友,共同的敌人,我们的关系本不该如此僵化的……”轮椅上银袍如雪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又恢复了那副温言浅笑的样子,低眸催动轮椅离开镜花水月庭:“夜色已深,二小姐也莫要待得太久,以防身子受凉。而过几日便是中原的上元佳节,二小姐若是觉得憋闷,届时易倾可陪二小姐出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