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天命皇朝的公文制度,中央各部下达公文有两种途径。一是走官方负责的驿站邮传体系由驿卒送达,二是派专人送达。方德进既然随身携带公文,那就是专人送达。既然是专人送达,就得有合适的人签收。理论上说,如果这份公文是下达给钓鱼城防区的,那就要由钓鱼城将军李定国签收,李定国不在,他的副手也行。不过钓鱼城战区并没有副将军职务,这文书只能由李定国收。 丁三儿就在挑这个毛病。严格说来,专人送达的公文,除了有资格签收公文之人,其他任何人不得经手。可在实际中,随从帮着呈递一下,甚至帮着携带公文,都是很常见的现象。常见并非合理、合理未必合法,不管怎么说,皮哥儿接触公文,就违反了朝廷的制度,真要上纲上线,给个撤职的处分也不为过。 皮哥儿虽然害怕担责任,可也不敢把公文递回给方德进。在兵部当了这么多年的宿卫,皮哥儿深知方德进这种层级官员的心态。 他们的职位不高,但权力很大,即使是军中的行营总督、将军等高级武官,见了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转背过去,这些高级武官又很看不起这些中层官员。久而久之,中央六部各司的官员,从正五品的主官郎中开始,到正六品的副手员外郎,再到正七品具体办事的主事,无一不养成了既自大又敏感的脾气。 事情很明显,方大人自重身份,不可能亲手把公文递给丁三儿,所以皮哥儿才麻利地当起了二传手。现在方德进受了羞辱,就算李定国到场,恐怕也要由皮哥儿转呈,才算找回一点面子。 可丁三儿又怎么会让方德进如意?他故意顶到皮哥儿跟前,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了他半天:“也看不出乔装打扮的痕迹啊,难道世上真有毫无破绽的易容术!皮哥儿,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假冒的,要不怎么老说外行话?李将军什么身份,你拿一份也不知真的假的公文出来,就要让李将军到城门外交接,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正常情况下,这公文应当由方德进带到将军府去,在钓鱼城将军的公事房里交接。可方德进都进不去钓鱼城,又怎么到得了将军府?事情就这么卡住了,方德进见不到李定国,就无法交接公文,不交接公文的话,就证实不了他们的身份,也就进不去钓鱼城。 皮哥儿急了,拿起公文在丁三儿的眼前抖落:“丁三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火漆封印的兵部公文!” 丁三儿丝毫不肯吃亏,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了:“皮哥儿,拿开你的狗爪子!火漆封印的东西多了,难不成都是兵部公文?” 这时方德进终于冷静下来,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玉牒:“皮八尺,你把我的身份玉牒拿给这厮看看,咱们先进城再说!” 天命皇朝的身份管制比较严格,特别是在边境区域。所有天命皇朝的民众,都有各级官府颁发的身份度牒,上面篆刻着个人的身份信息。平头百姓用的度牒多是竹木制成,边军士兵是铜、铁等普通金属,中、低级官员用金、银等贵金属,高级官员才能用玉。方德进只是正六品,勉强算中级官员,只能用银牒,可主管此事的户部对中央机构有所关照,但凡在中央任职的正式官员,使用的都是玉牒。 正常情况下,玉牒就意味着身份,只要拿出来,基本到哪里都畅通无阻。可惜的是,方德进今天遇到了丁三儿。 大名不比绰号文雅多少的皮八尺,毕恭毕敬地捧着方德进的身份玉牒,转身要递给丁三儿的时候,再次受到了漠视。 “皮哥儿,这是朝廷官员才能使用的玉牒,我们这里可没有留底,无法核实真伪。你们如果要进城,还需把迁徙文书拿出来!这个东西我倒是有资格经手,可以帮你们拿进去验明真伪!” 为了防止有人造假,各级机构颁发身份度牒的时候,都存留了一份身份信息。如果狼族探子要假冒南方人,也无法仿造身份度牒,因为没有对应的留底信息,一核对就要露馅。抢夺别人的身份度牒也不行,很容易被熟人识破。 当然,这还是有漏洞。因为留存身份信息的工作量过于巨大,越是基层的机构,能够留存的身份信息越少。 天命皇朝正式的地方政府序列中,最低级的机构为县,但在实际运行中,特别是在边境地区,又设立了乡公所一级非正式政府机构。乡公所的管事人员叫乡老,由当地的乡绅担任。他们虽然干着政府的活,但并不从朝廷领取俸禄,也没有对应的官职等级。 普通乡民的活动范围很小,身份信息在乡公所留底就够了。但如果乡民的活动范围继续扩大,这种方式就不可取了。可想而知,要把所有的人口信息在每个乡公所都复制一份,并且还要及时更新,那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个时候,迁徙文书就应运而生。 村民离开本乡在县内活动,就需要到乡公所开具迁徙文书,复制本人的身份信息并加盖乡公所公章。在一县之内,每个乡公所都存有其他乡公所印章的留底,因此迁徙文书无法造假。以此类推,如果人口要出县,就需到县衙开具迁徙文书,从而可以在一州或一府活动,出州府则需本州府的迁徙文书,出省则需本省的迁徙文书。 身份度牒加迁徙文书,基本也就杜绝了假冒身份的可能。从理论上说,天命皇朝采取了这种缜密的人员流动管理方式,就不可能让狼族的探子混进来。但现实总是比理论复杂,理论也永远不可能解决所有的现实问题。这种方式虽好,操作起来太过麻烦,现实之中又有旺盛的人口流动需求,因此执行得并不是太好。 比如某人要从甲省到乙省办事,就需先到甲省首府办理迁徙文书,如果他不是刚好住在甲省首府附近,为了开具省一级的迁徙文书,他必须先开具乡、县、州(府)三级的迁徙文书,否则根本到不了省府。这还是出本省,到了乙省后,还要在乙省边境差役的陪同下,到乙省首府核实迁徙文书的真伪,加盖乙省的印章,才能在乙省自由行动。因为太过繁琐,加上行政成本很高,在治安比较好的内地省份,这个制度基本已经名存实亡。 方德进出京,依道理说,也要在顺天府开具迁徙文书。可京城官员的身份玉牒比什么都管用,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谁又会多此一举?只是此刻被丁三儿揪住,就连方德进都无话可说!朝廷法度就是朝廷法度,暗地里违反可以,却不能明着突破。 丁三儿在城门口耍了一出猴戏,好好地调戏了一把方德进等人,死活没让他进城。回到将军府之后,这小子又充分发挥他的优势,绘声绘色地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出来。不单老将军李定国开怀大笑,就连向来有点小酷的司午衡都忍不住笑倒在椅子上。 惟有刘知机忧心忡忡的:“将军,方德进吃了这回瘪,回头肯定要报复,咱们还需留意他的后续手段啊!” 李定国点头:“你提醒得对,我也想过了,不过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一方面我们要拖延时间,让抓获赤温的消息尽量扩散出去,给于崇法等人形成足够的压力。另一方面,我们又要争取足够的时间备战,不能过分拖延。要想两全其美,还真是不容易。” 刘知机真不愧是李定国的首席智囊:“将军,我有一计。对付这种小人,不能用君子手段。既然方德进退走,咱们赶紧安排人尾随上去,找机会把他的玉牒偷了。一边将军再同董督帅打好招呼,让他的防区严加盘查进出人员。方德进没了玉牒,董督帅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抓起来。这么一审查核实,至少半个月过去,抓获狼族三王子的消息都不知传到哪里去了,看于崇法还怎么捂?” 李定国听得连连点头:“好、好,这法子好!老董那里没问题,于崇法偷偷摸摸派方德进过来,连老董都瞒过了,老董肯定也一肚子气!” 司午衡一听,又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将军,方德进这般无事生非,要不让我们去收拾他?” 李定国摇头:“这不好!你们是万众瞩目的英雄,不能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一旦跟方德进打了照面,将来你们到兵部叙功的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你放心,老李我现在管的人虽然不多,这种人才却是应有尽有!你们且好好休整几天,等消息扩散出去,你们还要兼程赶路赴京,尽快说明北境雪灾的情况,让朝廷做好应战准备。现在已经七月下旬了,狼族入侵,一般都在十月中、下旬。即使诸事顺利,时间也很紧张啊!” 与钓鱼城将军府其乐融融的气氛完全相反,方德进离开钓鱼城之后,却是憋了一肚子气。他在兵部任职,曾经多次外出办差,哪一次不是走到哪威风到哪?这次偷偷摸摸出来也就罢了,到了地头,还被一个不得意将军的传令兵羞辱,他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天命皇朝的驿路上,每隔三十里设一个驿站,离钓鱼城最近的驿站叫做鱼梁驿。方德进走到鱼梁驿之后,也没有心思再走,早早地住下了。不过他却没有歇息,而是提笔开始给于崇法写信。大概也是气的,方德进今天可谓是文思敏捷,不到一个时辰,就洋洋洒洒写了两千来字,把今天受辱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甚至很多丁三儿的原话都抄录了下来。 信写好后,方德进把驿卒叫过来,吩咐他随最近的加急文书一起发走,就上床睡觉了。因为这几天鞍马劳顿,方德进这一觉睡得特别死,醒来之时,天都已经大亮了。在皮哥儿的伺候下,简单梳洗过后,方德进并未继续赶路。他想明白了,现在赶回顺天府去毫无用处,还不如在鱼梁驿等着于崇法的回复。如果于崇法还有新的差遣,他也用不着来回赶路,还节约了时间。 休整一天之后,方德进正坐在鱼梁驿天字第一号客房里思考后面的事,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驿站那两条土狗的狂吠,同时还有火把的光芒从窗口映射进来。因为离钓鱼城很近,鱼梁驿并不大,只是一个单进的院落,大概有十来间房屋。门口有点动静,方德进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陈驿长,查夜了,赶紧开门!” 那个陈驿长乃是退伍老兵,瘸了一条腿。天命皇朝的很多驿卒都是如此出身,也算是伤残老兵的一条出路。 “来了、来了!啊,原来是都尉大人,快快请进!今天有什么事情,怎么还惊动了你老人家?” 那个都尉大摇大摆地进来,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还不是兵部那帮没卵子的货,明明谢军士、司军士抓了赤温来,他们非不信,还要求把赤温送到顺天府去重审。将军大人怕狼族派人在路上捣鬼,万一把赤温截了去,老子的罪过就大了!因此让我们巡防营提前对驿站进行排查,看看有没有身份不明之人。” 陈驿长陪着笑:“都尉大人放心,小的这里留人住宿,都仔细核对过身份度牒和往来公文!” 那都尉点头:“你这老儿一直勤谨办差,倒是没有那些偷偷留人住宿,用驿站粮米挣自家银钱的事。可这是将军的差遣,我也不能凭你几句话就走人。来人啊,去客房逐个查看,不管是什么鸟人,都要对一对身份度牒!”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驿站,那就只能吃驿站了。对陈驿长这样最底层的小吏来说,用驿站的房屋、粮米,招待一些路过的旅人,然后收点银钱放入自己的口袋,乃是最普遍的行为。不过陈驿长胆小怕事,生怕丢了这个饭碗,倒是很少有这方面的劣迹。 “这个,都尉大人,那边的天字一号房里,住的是京城来的……” 所有的驿站,都有一个天字一号房,也即驿站里面最好的房间,七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入住。有人可能要问,既然有天字一号房,是不是还有天字二号房?这个却不一定。在某些大型驿站,确实有多个天字号房,象鱼梁驿这样的小驿站,却只有一间天字一号房。并且这个天字一号房也就是名字气派,里面的陈设其实很简陋,就是房间大点、被褥干净整洁些罢了。 都尉瞪了陈驿长一眼:“京城里来人了吗?我怎么没有在邸报上看到,不是假冒的吧?” 还是天命皇朝的惯例,京官外出办差之时,都要提前向目的地和途经地域发布消息。如果不是什么紧急公务,这类消息就发布在五天一期的邸报上。这个都尉就是钓鱼城的巡防营都尉,大名池富贵,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七品武官,已经有阅看邸报的资格。 钓鱼城中,总共有四营将士,分别为斥候营、巡防营和两个城防营。其中斥候营负责打探消息,两个城防营负责城内防务,巡防营负责巡查钓鱼城外的属地。钓鱼城将军的属地,除了钓鱼城之外,还有临近的乡村,都属于巡防营负责的范围。 钓鱼城辖区并不大,只要方德进正常赶路,不用一天就出去了。原来李定国以为方德进会直接返回京城,还想着要找董世光帮忙,不想方德进却在鱼梁驿住了下来。鱼梁驿离钓鱼城不过三十里,依然属于钓鱼城辖区。李定国得到消息后,就直接把巡防营都尉池富贵派了过来。 听得外面的对话,方德进就觉得事情不对。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相邻不远的皮哥儿已经冲了出来,就守在天字一号房的外面。 “呔,站住!这里面住的是兵部的方大人,你们不可擅闯!” 检查的士兵一听有点害怕,连忙站住了,池富贵却不怵这个,走过去在皮哥儿胸前推了一巴掌:“什么兵部方大人?兵部三位大人,又有谁姓方了?” 严格说来,能够称得上兵部大人的,只有兵部尚书和两位侍郎。可六部的人早就习惯了,即使是个主事外出,也自称某部的大人。 皮哥儿踉跄几步,连忙又挺起胸脯往前一站:“是兵部职方司考功员外郎方德进方大人!” 池富贵点头:“方德进?好象兵部倒是有这么个人物!不过你又是个什么鸡*巴玩意儿?老子查房,轮得着你来咋呼吗?” 在兵部这么多年,皮哥儿也知道,高级军官好对付,这些底层的丘八却不好惹。这些人常年脑袋拴裤腰带上玩命,火气一上来,真敢拎刀子砍人。所以皮哥儿敢为难进兵部办事的高级官员,却不敢在满脸胡渣子的池富贵面前摆谱。 “嘿嘿,都尉大人,小人是兵部的宿卫,这是小人的度牒!” 池富贵接过皮哥儿的度牒,对着火把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看起来倒不象是假的,可就这么块破铜片,凭什么就说你是兵部的人?对了,你的迁徙文书呢?” 皮哥儿瞠目结舌:“这个,都尉大人,我们出来办差,依例是不带那东西的……” 池富贵打断了他:“依例?依的什么例?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天命皇朝的律令法规里,哪一条规定了,人员离开属地可以不开具迁徙文书?你连这都不知道,莫非是狼族的探子?” 这时候皮哥儿背后的房门打开,方德进走了出来:“李定国是想要谋反吗,兵部的人他也要查!” 池富贵瞅了方德进一眼:“你说你是兵部的人,度牒呢?” 方德进伸手去腰间摸,不想却掏了个空:“咦,我的度牒呢?” 池富贵冷笑:“度牒都没有,居然敢冒充兵部的官员!来人啦,给我抓起来!” 方德进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肯定是遭了暗算。不过他也没有抵抗,而是任由兵士把自己捆绑了起来。方德进也明白,跟这些兵痞说不清,如果抵抗,肯定还要受一番侮辱,还不如束手就擒呢! 方德进也想简单了,以为李定国抓了人,总是要审问的,到时总不能装作不认识自己。他却没想到,在刘知机的协助下,李定国耍起流氓来,一点不比于崇法逊色。方德进被抓起来之后,就被扔到了钓鱼城的牢房里,直到钓鱼城被攻破时,才有人来审问他。不过审问他的人却不是李定国,而是狼族的四王子屯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