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世光的做派最散漫,他不单带头脱了鞋,还把脚搁在凳子上透气,也不觉得满凉亭的臭脚丫子味熏人。可他的脸色很郑重,比前面那些似是而非的军议时严肃多了:“有什么不一样,能具体说说吗?” 葛午明摇头:“就是一种直觉罢了,也说不出明确的道道来。” 董世光沉默了一阵:“老曲,我想到十里堡去看看,你在后面负责几天吧!” 曲毅新正待点头答应,李子辉插话了:“督帅,你不是想亲自绕到甘州后面去查看吧?” 董世光瞪了李子辉一眼:“就你话多!本帅要做什么,还要你同意不成?” 李子辉却不肯罢休:“督帅,这不仅是你个人的安危,还关系到整个西北行营的局势,万一有点什么事……” 董世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得了、得了,本帅知道了!” 李子辉猜到董世光只是敷衍自己,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好再纠缠。这时候曲毅新提醒道:“督帅,兵部的公文上说,不几日就要派人来督战,你不在不合适吧?” 董世光冷笑一声:“他们既然来督战,自然要到一线去,哪能躲在凉州?要不是他们拖着不提供军资,老子早带人杀到甘州去了!钓鱼城被围了个多月,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这帮孙子只知道拖后腿,我也不能坐在凉州干着急。到前面看看也好,没准能够找到突破口。” 葛午明站了起来:“督帅,我陪你去吧,那边的情况我熟!” 张国安也站了起来,不过他是光着脚,连袜子都脱了:“督帅,属下也陪你去!我好不容易从榆林赶过来,可不想再憋屈在这凉州城中。” 西北行营三支边军中,荡北军的压力最大,负责整个河西走廊的防御,从钓鱼城一直到金州都是他们的防区。不过钓鱼城单独成立战区后,荡北军就算是退到了二线。镇北军的防区是河套平原,虽然有贺兰山、阴山等天险的阻隔,这里的防御压力也不小。定北军的防区在陕西,基本就算后方了。定北军还是荡北军、镇北军的预备队。一旦前方出了问题,定北军就要顶上去。 此外,这三支边军施行轮换制,两年调换一次防区,谁也别想一直躲在后面。这点就比地方守备部队公平多了,地方守备部队的防区是固定的,要是摊上一个危险的地段,想躲都躲不开。 甘州城失陷,董世光的责任重大,荡北军提督葛午明的责任更大,因为甘州是他的辖区。作为副总督的曲毅新和参军李子辉也难辞其咎。至于甘州城内的参将、副参将什么的,要不死于狼族手中、要不当了俘虏,倒是不必操心后面的事了。 相比之下,定北军提督张国安和镇北军提督吴天鹤的心理压力就要小许多。尤其是吴天鹤,他的心思与陕西总兵马克难有点类似,不单要独善其身,还想借机上位。张国安则要单纯许多,他是个纯粹的武人,想的就是杀敌,其它事情考虑得不多。 董世光带着葛午明、张国安离开凉州之后,没过两天,朝廷派来督战的兵部侍郎祢冲之就过来了。此人身份特殊,要知道是他来,董世光可能就不会离开凉州。留守的曲毅新不敢怠慢,一边给祢侍郎介绍军情,一边亲自陪着他来寻找董世光。 曲毅新陪着祢冲之抵达十里堡之时,西北行营的另一位副总督石秋珍就在营门外候着。 “祢大人,这次兵部怎么把你派出来了?” 满身儒雅气息的祢冲之微微一笑:“石大人,我也糊涂着呢!不过上官差遣,我也不得不来啊!” 在天命皇朝的官场中,祢冲之是一个绝对的异数。他不过三十多岁,就已经担任了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是天命皇朝最年轻的中央高官。可对于他的平步青云,却几乎没有人公开反对。 一来祢冲之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成德三年的探花。有这个背景在,文官集团对他不会有太大的抵触情绪。二来祢家的机关制造术天下闻名。天命皇朝最复杂的战具,基本都是祢家设计发明的,然后再交给官办的工坊制造。天命皇朝军队多次靠着祢家发明的战具反败为胜,因此武官系统对祢家也十分敬重。三来祢冲之还是祢妃的哥哥。皇帝要提拔自己的小舅子,又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别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最后一个原因,就与祢家的家风有关。祢家行事低调,也没什么贪念。以他们家的技术实力,垄断尖端战具制造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们家搞完发明后,就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些费用,然后把成果完全敬献给朝廷。 祢家如此行事,朝廷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们。战具制造由兵部武库司监管,还在百余年前,朝廷就让祢家的传人担任兵部武库司天工员外郎一职,专门负责监督精密战具制造。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职位实际上都是他们家在“世袭”,因为别人根本胜任不了。甚至为了让祢家能够合理合法地“世袭”这个职位,历代皇帝多次破例,不停地给祢家传人赐予进士出身。 边军都知道,同样是武库司监造的兵器,天工员外郎负责的精密战具质量非常好,从可以随身携带的短弩,到攻城用的大型火炮,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但那些不由天工员外郎负责的普通战具,如长刀、弓箭、盔甲什么的,质量就不怎么的。有这个比较在,祢家在军中的名声与威信就更高了。 祢冲之乃是祢家这一代传人中的佼佼者,亲自改进了多款主要战具,刚过二十岁就被昏冥侯赐予进士出身,接任兵部武库司天工员外郎。而祢冲之也争气,到了成德朝,又参加科举并高中一甲第三名进士,也即所谓的探花。有了这个含金量极高的出身,成德皇帝再要提拔他,也就顺理成章了。 祢冲之担任了兵部侍郎之后,依然秉承家风,一直把主要精力用在改进战具上,并不太参与兵部的其它事务。这次兵部说要派人来督战,西北行营的高层都没有想到,居然来的是祢冲之。 看祢冲之神态谦和,石秋珍心中暗自佩服:以往兵部来人,哪怕是个小小的主事,那也是眼光冲天,哪里有祢侍郎这么好说话? “祢大人,说来也是不巧,督帅只在十里堡停留一晚,就带人出去探查敌情了。我接到通知后,立马安排人去找他,暂时却没有消息。” 董世光到了前方后,果然没有听从李子辉的劝阻,还是要亲自去甘州附近探查情况。葛午明、张国安得了曲毅新、李子辉的叮嘱,也跟着出去了。不管怎么说,西北行营总督不能出事,否则西北的局势无法收拾。 祢冲之点头:“都说董督帅身先士卒,果然是名不虚传。他既然不在,我就在十里堡看看,顺道查看一下这里的战具!” 石秋珍大喜:“这可太好了。十里堡的城池太小,我正担心狼族偷袭呢!有祢大人帮着指点,十里堡的防御肯定是固若金汤。” 曲毅新一路陪同祢冲之,知道他不是一个小人,说话也就放松了许多,开始如以往般与石秋珍说笑起来:“老石,几天不见,怎么说话都变文雅了?你说固若金汤,知道固若金汤是什么意思吗?” 石秋珍一愣:“呸,这不是你们老说吗,我哪知道是什么逑意思?” 曲毅新哈哈大笑起来:“老石,我就这点服你,懂不懂的词,都敢拿来用,也不怕用错了地方!” 石秋珍点头:“你提醒得对,这是当着祢大人,说错话没关系,如果是别人,还不知该怎么忌恨呢!难怪我官升不上去,估计就是言语中得罪了小人。老曲,你教我个乖,固若金汤是什么意思?” 曲毅新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固若就不用解释了,金嘛,自然是象金子一样硬,汤嘛,就是用金子去砸汤,自然是毫无阻碍……” 石秋珍满脸疑惑地打断了他:“老曲,你又糊弄我!用金子砸汤是势如破竹,跟牢固有个逑毛的关系啊!” 曲毅新继续强词夺理:“这词就是这个意思,老石你不懂,不要瞎琢磨!” 石秋珍依然将信将疑:“祢大人,是这样吗?” 祢冲之忍俊不禁:“哈哈,这词倒是坚固无比的意思,不过金是指金属一般牢固的城墙,汤是指护城河里的水象烧滚的汤一样。” 石秋珍恍然大悟:“我就说嘛!铁打的城墙、烧开的护城河,那才真是牢固呢!老曲,你以后别再想忽悠我,我可以请教祢大人。” 如果石秋珍、曲毅新见过林师父,就会发现,祢冲之与林师父一样,身上都有种奇特的魅力,令人不自觉地感到亲近。不过林师父相对自矜些,祢冲之则十分随和。对于曲毅新、石秋珍略显唐突的言语对白,他并没有丝毫反感,反而很自然地融入了进去。 祢冲之在十里堡等了两天,期间并没有过多询问军务,只是重点看了看十里堡的城防布局和防守器械。这方面,祢冲之确实是专家。在他的指点下,那几十门城防火炮被调校到了最佳状态。一些射击死角也被他发现,火炮的位置不好调整,祢冲之就在那里补充设置了些大型床弩。 两天后,董世光急匆匆地赶回来,单独会见了祢冲之,然后祢冲之就离开了。 祢冲之走后,石秋珍、曲毅新一起来找董世光:“督帅,祢大人怎么说?” 董世光长叹了一口气:“祢大人这次来,是他主动请缨!他与我说,兵部有股暗流,一直在阻挠收复甘州。可他又抓不着真凭实据,兵部的公文、驿路的书信都不可靠,只能借此机会过来当面提醒我。” 如果是别的文官来说这番话,董世光肯定不会相信。可祢家与武将集团的关系一直很好,加上祢冲之自身良好的口碑和特殊的魅力,董世光对此毫不怀疑。 石秋珍破口大骂:“兵部这帮鸟人,是不是都是狼族的野种,要不怎么胳膊肘老朝外拐?” 曲毅新扯了石秋珍一下:“老石你稍安勿躁!兵部刁难边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狼族再厉害,也打不到顺天府去,他们自然不急。” 石秋珍气哼哼地坐下了:“那我们索性放狼族进去……” 董世光摆手制止住了石秋珍:“这话怎么能乱说?钓鱼城的老李在兵部与祢大人共事过,他曾经说过,兵部上下,也就祢大人心里还有边军将士。不过祢家向来洁身自好,不肯参与这些龌龊事。这次连祢大人都看不下去了,可见这股逆流有多么嚣张。我在边军这么多年,最怕的不是狼族,而是兵部的这些大人们!” 有些话董世光并没有说出来。他自以为与兵部的关系还算不错,兵部有什么大动作,他总是能够提前收到消息,可这次却例外。祢冲之不跑过来当面提醒的话,董世光依然蒙在鼓里。 董世光原本以为,兵部军资供应迟缓,只是习惯性的官僚作风。可现在看来,这里面大有玄机。他有种不详的预感:朝廷可能不想这么快收复甘州。而如果迟迟不能收复甘州,那问题又来了,黑锅谁来背?显而易见,董世光这个西北行营总督首当其冲,他的份量也够,足以给朝野一个交代。 石秋珍满脸沮丧:“那这仗还怎么打?时至今日,五万大军都来了,粮草辎重却只有随身携带的这点,连一个月都支持不了。尤其是攻城要用的火炮、冲车、云梯、濠桥、弩*箭等物,连影子都还见不着。” 董世光沉默了半响:“祢大人也给我解释过此事。你们也知道,因为历史上边军叛乱过几次,朝廷对边军的戒心很重,不肯把军资交到我们手中。并且边军以防守为主,确实也用不着那些大型攻城战具。只是这次狼族突然拿下了甘州,搞得我们变成了攻城方,而我们的后勤配备都是按照守城方式来的,一时自然难以到位。” “祢大人也说,虽然暗流涌动,但收复甘州乃是民心所向,也没人敢明着阻拦。到现在,兵部下属的仓库已经收到命令,正在向凉州发送战具,武库司也让各家工坊全力开动,不过从生产到运输,没有两、三个月,我们是拿不到东西的。我们这里倒是等得起,就怕老李那里吃不住劲啊!” 提及钓鱼城,石秋珍、曲毅新一时都没有说话。以两千多补给不足的士兵困守孤城,那是怎样一种困局,他们都能想象得到。董世光最担心的也是这个,钓鱼城一旦失陷,狼族的后勤线就打通了。到时候狼族的援兵源源不断,要收复甘州就更难了。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董世光不单要丢官,搞不好还要丢脑袋。 “对了,祢大人还说,他设计了一种靠火*药激发的车弩,一次可以发射数百箭矢……” 石秋珍忍不住插话:“督帅,我没听错吧?不是弩车,而是车弩?” 董世光点头:“他给我张图纸,回头你看看就明白了。这东西威力无穷,可于崇法借口未经试用,不允许大规模生产。祢大人只做了十几架样品,都准备送给我们,再过些日子就到了。且不说这个,还是先顾眼前,我本来想绕过甘州,遣人直接去支援钓鱼城。可这次出去走一遭,却是彻底熄了这个念头……” 对于甘州城后面的局势,在座的三位武将都清楚。只是董世光不死心,依然冒险亲自查看了一番。 屯伦拿下甘州之后,面对武威的东南方向,采取了被动收缩策略,面对钓鱼城的西北方向,却采取了主动扩张策略。从甘州到钓鱼城的大、小道路上,屯伦设置了诸多游动哨,日夜擒杀南军的斥候。与此同时,屯伦或用计、或强攻,已经拿下了北山之中的诸多关隘。到这个时候,狼族的补给线基本打通。只是山路险峻,狼族也习惯以战养战,除了必要的人员、马匹,其它物资还是主要靠就地解决。 此外,屯伦的坚壁清野措施也有附带效果。这片区域已经被烧成了白地,既无补给也无遮挡,村庄被焚毁、水井被填埋。斥候在这里行动,想找个干净水源都困难,就更别说大部队了。 如果要绕开甘州城派人去支援钓鱼城,一应军资都要随身携带。可东西带多了,行军速度就慢,必然会狼族军队纠缠住。到时候非但支援不了钓鱼城,恐怕自身都需要别人来救。 董世光这里,因为种种原因,尽管士兵基本到位,却迟迟无法展开对甘州城的反攻,也无法绕开甘州直接给钓鱼城提供支援。甘州城中,屯伦也没有急着去攻打钓鱼城。不过他指挥奇袭甘州得手,上面的吉木塔对他满意得一塌糊涂,下面的狼族士兵对他也十分敬畏,他说不打钓鱼城,倒也没多少人提出异议。 “室狄,野外都清理干净了?” 室狄连连点头:“钓鱼城方向,我们来来回回扫了五、六遍,连最偏远的山村都没有放过。到现在,外面的庄稼全部被我们收走,收不走的也烧了,人口则全撵到了钓鱼城。” “王庭那里,父汗又发了封信过来,说董世光很难在十月份发起进攻。父汗还在问我,说要不要再派些人来增援,好两面夹击,一举拿下钓鱼城!” 室狄虽然有心机,军事指挥上却刚开始入门:“四王子,你如何想?” 屯伦什么话都跟室狄讲:“兀尔矢告状的事,父汗面上没说,心中难免对我有所疑虑。后来我身先士卒拿下天门关,又顺利攻克甘州城,父汗的疑虑才减轻些。可眼下我迟迟不去攻打钓鱼城,父汗肯定又觉得有问题了。” 室狄道:“那我们去打钓鱼城就是!” 屯伦摇头:“南人兵书中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可也要看具体情况。钓鱼城外地势逼仄,我们的人再多,在那里也施展不开。要强攻钓鱼城,缺的不是人,而是攻城器械。即使父汗给我们这增兵,对拿下钓鱼城也没有帮助,反而增加了粮食消耗。所以我想再等等,让钓鱼城因缺粮而自行崩溃。父汗疑虑就疑虑吧,只要我们最后兵不血刃地拿下钓鱼城,一切自然烟消云散。” 室狄还是不明白:“那三王子呢?” 屯伦哈哈一笑:“南人岂会交个活着的赤温给我?即使他们愿意交,我还不愿意收呢!我们就这么拖着,钓鱼城中至少收容了十万百姓,就他们的存粮,能不能撑到十月份都不好说。” 屯伦分析得没错,现在李定国最头疼的,就是粮食。在战场上,向来是防守方玩坚壁清野,南朝多次拿这招来对付狼族。这次屯伦来了个照猫画虎,也把李定国逼得非常狼狈。 钓鱼城本城有上万人口,所辖的乡村还有几千人,再加上屯伦从甘州那边驱赶过来的老弱妇孺,小小的钓鱼城中,目前已经聚集了十一万多人。这么多人,连住都住不下,只能露宿街头。 住都是小事,难的是吃。李定国已经大幅削减了难民的口粮,可粮仓里的粮食,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飞速消耗。屯伦估计得没错,即使他不来攻,再过个把月,钓鱼城内的人也都要饿死了。 “知机,你再帮我想想,有没有办法搞到粮食?” 刘知机摇头:“将军,只能把那些乡民驱赶出去。否则不用狼族来打,我们自己就会崩溃!” 李定国直摇头:“那怎么行?且不说我李定国背不背得起这个骂名,这些百姓多与边军将士沾亲带故,把他们撵出去,边军不反叛就不错了!” 刘知机长叹一声:“那就只能等着董督帅来救了!” 李定国终是不甘心:“你让人把谢都尉和司队正请来,我看他俩做事不拘一格,没准能有什么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