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撵难民,李定国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弊所在,只是做不出来。可想想钓鱼城陷落之后引发的浩劫,李定国又犹豫起来:“谢都尉,你也觉得,必须把难民撵出去?” 谢迁安点头:“狼族把精壮劳力都抓了去,难民中只剩下老弱妇孺。除了消耗粮食,他们还能做什么?” 李定国还是下不了决心,自己给自己找理由:“十万难民都在城中,如果撵他们出去,肯定会发生骚乱。” 司午衡道:“这个却是简单。难民还不知道董督帅已经败退,咱们就说甘州已经被打通,董督帅派人送了许多粮食来,让难民都到城外去领取粮食!” 为了鼓舞民心士气,董世光控制住甘州外围之后,李定国就把这个好消息通报了钓鱼城军民。同样还是为了保持士气,董世光败退后,李定国却根本没说。到现在,知道此事的,也只限于少数官员。 “那边军家属呢?” “就说他们的粮食在城内发放,他们自然不会出去。” 李定国颓然坐回了座椅:“虽然是情非得已,我若是这样做,还怎么指挥后面的战斗?” 这时刘知机进来了:“将军,你就说这都是我自作主张!” 李定国一愣:“那边军将士如何容得下你?” 刘知机满脸肃穆,大义凛然地说道:“把我驱逐出去就是!我孤身一人,躲到北山深处去,未必不能觅得一条生路!” 李定国长身站起来,慨然说道:“知机,慷慨就死易、忍辱苟活难!你能主动承担这种千古骂名,我李定国也不是孬种!你放心,只要战事结束,我一定要把真相说出来!” 谢迁安也有点英雄气发作:“将军,钓鱼城离不开刘参军,不行推我头上吧!” 司午衡拉了他一把:“得了,你算哪根葱?就算你愿意背这个黑锅,下面人谁信啊?” 刘知机也插话:“司队正说得是!这个黑锅,只有将军和我才有资格背。不过将军还要指挥后面的战斗,也就舍我其谁了!” 回到斥候营,谢迁安还在感慨:“想不到刘参军看似文弱,实际却如此有担当!” 司午衡却冷静得可怕:“谢大哥,你别瞎激动,若依我看,刘知机纯粹就是见事明白,在万般不可能之中,找到了一条达到目标的险路!董督帅败退后,钓鱼城如果还养着那些难民,那就是大家抱在一起等死!与其大家一起死,他还不如博一把。” “再说了,狼族攻城时,躲在北山之中,可比呆在城中安全多了。以李将军的秉性,只要他不死,肯定要为刘参军洗脱。到那时候,刘参军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搞不好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呢!” 谢迁安听得直吸凉气:“午衡,你这么说,我不单觉得刘参军可怕,连你我都陌生起来!” 司午衡握住了谢迁安的手:“傻哥哥,我若不多个心眼,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你是我孩子的爹,我还能算计你不成?” 司午衡看人之时,有一种本能的直觉,简直就是直指人心。这既是先天的天赋,也是后天的磨砺。只是这种直觉太诛心,弄得谢迁安心里都不踏实。 谢迁安稍微犹豫一下,把司午衡搂在了怀中:“午衡,你放心,万事有我!”他还是有点怀疑,“刘参军今天的表态,我看不象作假啊!” 司午衡冷笑:“事出反常必有妖!人之常情,为至亲慨然赴死亦难,何况为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难民?刘知机不过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为了谋个出身前程,才投到了李将军麾下。我冷眼旁观,此人虽然有些真本事,但德不配才、才不称志,野心远远大于他的才学和品行,并非可用之人。” 谢迁安:“不会吧?你与他的接触很少,如何就敢如此断定?” 司午衡:“给将军献计驱逐难民,一般人根本想不到,更做不出来。将军不同意,他居然又私下来串通我们。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背着主人搞这种小动作,又岂是君子所为?他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蒙得了李将军这样的实在人,可蒙不到我。” “此人行事只问成败不讲规则,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乃是最可怖的一类人!一旦得志,必定睚眦必报,咱们可万万不能得罪他!” 谢迁安吓了一跳:“他要是如此阴险,我们不如先干掉他!” 司午衡“扑哧”一笑:“世间阴险狡诈的人多了,我们还能都杀了不成?这样的人,咱们不招惹他就是。” 虽然还穿着男装,司午衡这么一笑,倒是显露出几分女儿家的韵味来。他俩刚刚私定终身,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一看司午衡这般神态,谢迁安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握着司午衡的手在自己胸口摸了两把:“午衡,你这么一说,说得相公的心都扑通乱跳!你把我吓成这样,该如何赔偿才好?” 司午衡也有点动情,不过还是轻轻推开了谢迁安:“大夫说了,最近不能行房……” 谢迁安满脸懊恼:“呀,居然忘了这个!” 司午衡轻笑道:“实在不行,你去明珠楼吧!” 谢迁安有点意外:“你不介意?” 司午衡冷笑:“我不介意别的,只是嫌你那儿脏了,回头你自己割了再回来!” 谢迁安装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一边还伸手捂着裆部:“那还是算了!” 甘州城中,屯伦、邪胥禽、达里实、革冥、乞斤只、室狄六人也在议事。 狼族这次南下,最初只是屯伦带着几个百夫长指挥,后来吉木塔给他派了吉兀图、达里实两个万夫长,邪胥禽过来时,又带了革冥、乞斤只两个万夫长。吉兀图贪功,被董世光围杀在离十里堡只有数里远的无名沟壑之中。 在场的六人,只有室狄职位最低,本来没有资格与会。可屯伦让他担任秘书角色,邪胥禽等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次作战,共擒杀南军一万三千二百余,其中都统一名、参将五名、副参将三名,校尉、都尉四十八名;缴获军马一千三百余匹,强弩五百三十二张,明光甲十八副、锁甲三百七十余副、重甲一千三百余、轻甲过万、皮甲两千多,另外还有长刀、长*枪……” 狼族的缴获太丰富,室狄念了半天才念完。 相比狼族,南军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这确实提高了南军的战斗力,可一旦落败,损失也极为惨重。南军溃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扔掉盔甲、兵器。这些东西,自然都被狼族捡了去。 “四王子,这些东西,你准备怎么分?” 屯伦道:“军马、兵器还有那些普通的盔甲什么的,儿郎们若是喜欢,就让他们折价领去。百夫长可以折价保留一副锁甲,千夫长可以折价保留一副明光甲,至于万夫长,我想免费各分两副明光甲。最后是强弩,王叔,这次大胜,我想给父王表达下心意,要不就拿强弩当礼物?” 这些缴获中,狼族最看重强弩,其次就是盔甲。狼族平时是不喜欢穿甲,可到作战的时候,他们也不嫌盔甲碍事,尤其是狼族高层。任何社会都是如此,身份越贵重的人越惜命,相对朴实一些的狼族也是如此。 明光甲是南朝最好的盔甲,其它盔甲,都是武库司监造,唯有明光甲,是由祢家传人担任的天工员外郎监造。这种铠甲为参将以上武官专用,既轻便又坚固,单成本价就达到了近千两白银,并且再有钱都没地方买去。 锁甲就要差许多,标配给校尉、都尉、队正等中低级武官。重甲是力士的防具,也十分贵重,不过一般人用不了。轻甲是普通步兵的防具,皮甲是强弩兵和长刀兵的防具,这两者的价值就要低多了。 相比盔甲,狼族更看重强弩。前面屯伦给邪胥禽使美人计,也不过是为了借用他缴获的强弩。南军这么快溃败,与狼族在夜间使用强弩进行的骚扰有很大关系。 现在战事暂时告一段落,邪胥禽可不想继续给屯伦做嫁衣,早把强弩要了回来。想不到的是,屯伦又出了新的幺蛾子。强弩敬献给狼王,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可吉木塔现在拿着强弩也没什么用处,回头还不是交给屯伦使用? 屯伦找的理由太完美,尽管邪胥禽憋了一肚子气,却无从发作,也想不到合适的借口推脱:“嗯……” 革冥适时地解围:“左贤王,强弩是应该敬献给大汗,不过甘州的战事尚未结束,这些强弩还是应该留在前方!” 邪胥禽连连点头:“革冥说得对!等到战事结束,再把强弩敬献给大汗也不晚!” 屯伦笑道:“王叔误会了,可能是我没说清楚。我说敬献给父汗,也是指将来,当今之际,当然要留在这边使用。王叔,你打算哪天返回啊?” 屯伦一说完,邪胥禽就明白,自己又上当了! 邪胥禽此行的目的,只在协助屯伦抵御董世光。董世光已经退走,吉木塔又没有新的指令,邪胥禽就该退回去了。如果刚才邪胥禽同意屯伦的提议,强弩就要到吉木塔那里绕一圈,屯伦一时半会还得不到。现在他这么说,正好中了屯伦的圈套,反而不得不把自己名下的强弩留给屯伦用。 但凡能够混到较高层级的人,基本都具备一个素质,那就是随时食言。邪胥禽也有这个本事:“四王子,我想了想,兄长多次给我说过,想在王庭护卫中建立一支弩骑兵,只是搞不到那么多强弩。眼下强弩的数目倒是够了,不行还是我顺道把强弩带回去。等到弩骑兵训练好,再来协助你也不迟!” 屯伦道:“王叔有所不知,小侄想着,不日就该启动对钓鱼城的攻击了!因此还请王叔把敬献强弩的事先禀报给父汗,至于东西,回头战事结束,我自然会亲自押送回去。” 邪胥禽一愣:“你不一直说,想熬到钓鱼城自行崩溃吗?” 屯伦道:“小侄原本也这么想,可不久前刚刚得到军报,李定国把钓鱼城的难民都撵了出来。” 邪胥禽瞪大了眼睛:“李定国如此决绝?” 屯伦也有点感慨:“我也觉得意外。当初我把难民从甘州这边撵过去,李定国统统收到了城内,若他是个果决之人,当初就不会让这些人进城。” 屯伦与邪胥禽为了那几百张强弩的控制权绞尽脑汁的时候,钓鱼城下,已经是一片末世景象。 十万难民,在粮食的诱惑下,拖家带口地离开了城市。可他们在野外等了一天,却什么都没能得到。等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钓鱼城时,又发现城门喊不开了。 “李将军,开门啊!” 不知是谁带头这么呼叫,然后难民都跟着呼喊起来。虽然李定国躲到了将军府后院的书房中,却依然隐隐听到了难民的呼喊之声。 “丁三儿,我会不会被打入冥界?” 驱散难民之事太过棘手,李定国亲自交代给了刘知机和那四个都尉,自己则在将军府内躲清静。这也不是李定国没担当,既然决定要把此事的责任推给刘知机,李定国此刻就不能出面。 可即使不在现场,李定国也觉得六神无主,简直比指挥千军万马作战还煎熬,所以他把丁三儿叫到身边说话,也算是疏解一下压力。 “将军,冥界关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将军为国戍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来肯定要上天界的!” 天界也罢、冥界也罢,都是中土民间的传说。所谓天界,就是张真人的居所。中土的说法,那些经常行善的好人,死后就会进入天界。至于冥界,乃是恶人死后的去处。 这种愚民的说法,象李定国这种层级的人,又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平时根本不信。可此刻听到外面那如同鸣冤喊魂一般的声音,他的心中,却怎么都踏实不下来。 李定国握着自己腰间的长刀:“我不入冥界,谁入冥界?据说张真人就去过冥界,没准我到了冥界,还能瞻仰到他老人家遗留的神迹呢!” “要有这样的机会,将军一定要带上我!现在别说张真人的神迹,就连守护仙人也见不到了!”丁三儿听不出李定国语气中蕴含的深意,看将军说笑话,他还在跟着逗趣。却不知老将军的心中,已经下了以死明志的决心。 此刻钓鱼城南面的得胜门城楼上,刘知机脸色铁青,旁边站着的刘义军、张石头、严面北、池富贵满脸不忍,但却谁都没有说话。 一个穿着黑色披风、披风上却没有补子的低级军官走了上来,拱手行礼过后禀报道:“参军大人,城外有几百人,乃是边军的亲属,已经让他们单独隔离开了,要不要现在接他们上来?” 刘知机摇头:“秦队正,难民尚未散去,此刻接他们上来,肯定会引发大规模的骚乱。” 那队正面有难色:“参军大人,小人手下的士卒,就有家属在外面呢!” 刘知机冷哼一声:“谁叫他们贪心占小便宜?将军难道这么糊涂,不知道护着自己的士卒,却要去偏袒外人?” 钓鱼城本身的居民并不多,即使加上驻军,也不过万人左右,其中多是边军的家属。 为了充实边疆,天命皇朝出台了许多政策,鼓励边军将士在当地成家。有了这个前提,狼族入侵的时候,边军才会奋勇作战,高级将领造反的时候,边军也不会轻易追随。 既然是城中的居民,家里肯定有些存粮。不比那些难民,被狼族轰出家门的时候,别说粮食,连衣服都未必穿齐整了。哄骗难民出城的时候,刘知机就以此为理由,说是要先给难民发放粮食,让钓鱼城居民等下一次。难民出城时,边军也进行了盘查。 可钓鱼城被隔绝到现在,即使居民,家里也没有多少存粮了,即使有存粮,谁又不想多领点?因此放人出城的过程中,不时有边军家属混在里面。负责甄别的边军士兵也放水,趁乱放了些家属出去。 那个队正下去后,池富贵想活跃一下气氛:“刘参军,你这个主意太高明了……” 刘知机冷着脸:“高明什么?这种有损阴德的事,你以为我愿意?” 池富贵翻了个白眼,没有再说话。看在李定国的面上,对于刘知机,几个都统面上还算尊重,心底却不太当回事。无非是个白身罢了,要不是将军在他背后戳着,谁愿意搭理他?刘知机心中,也看不起这几个武夫,因此双方的关系一直很冷淡。 尴尬一阵,天色渐渐变黑。难民们喊累了,加上又冷又饿,就在城门附近生火。刘知机也不管,反正吊桥拉了起来,难民也过不了护城河。苍茫的夜色中,难民逐渐入睡,除了幼儿的哭声,再没有其它声音。 丁三儿偷偷上了城楼:“刘参军,怎么样?” 对于丁三儿,刘知机要和蔼得多:“丁锐士,还好,难民们并没有大闹。” 听着城门外隐隐的儿啼,丁三儿也觉得心中发毛。他并非此事的操盘手,不到现场看,就不觉得有什么负担。可到现场一看,却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战:难怪将军忧心忡忡的,撵十万人出城等死,这种事情,将军也扛不住啊! “这才十月初,风就这么凉了。刘参军,将军让我给你说,要尽量劝说乡民离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动粗!” 刘知机点头:“请将军放心,我理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