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中盛着一块雪白丝帕,其上绣着环湖之石,石边隐有裙裾拂过,寥寥数针,便添就一段旖旎之色。慕宁皱紧了眉头,翻来覆去地瞧了几遍,哼笑一声,将丝帕丢了开来。 “姑娘……”飞花自知此物并非慕宁所有,再看了绣帕上的绣纹后她颇有几分担忧疑惑:“端王侧妃这是何意?” 慕宁慢慢喝着盏中药汤,闻言一哂:“不是侧妃何意,而是端王殿下何意。” 飞花更加一头雾水。慕宁想了想,特意隐过了太子和诚王妃的身份,只说和端王一起看了一场一男一女后园相会的戏码。 “姑娘,端王送来这么个物件儿,该不是对您……”飞花嗫喏半晌,硬着头皮道:“莫不是对姑娘有意吧。” 慕宁一口汤药险些喷出来。她强强咽下,捂着帕子咳了几声,虚点点她道:“你当这是话本子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戏码呢?把你那小脑袋放活泛了,多想想其他可能。” 飞花冥思苦想,帕子边角儿都快让她揉皱了,还是没能得出什么新鲜的想头。慕宁起身来回踱步,仔细回想了那日端王的一言一行,好容易得了个新的想法:端王对他的太子大哥在他媳妇头七未过之时行不轨之举很有意见,送来此帕是想让她作证,一道扳倒他的太子大哥。 可这个想法似乎比飞花那个更不切实际。若他当真有意借此发挥,当日他大可发作出来,岂不比如今再提要好上许多? 她又设身处地了一下,觉得端王约莫是拿这丝帕提醒她将那日所见牢牢压在心底,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这个想法十分靠谱,她缓缓松了口气,着手回了封似是而非的帖子,大意是说自己是一个十分懂得明哲保身,且谨遵女德之人,绝不会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惹上端王果真就是惹上个麻烦,只怕今后又多了两只眼睛来看着自己。 过了晌午,郑鸿特意到宜心堂请冯氏一道往晋城里郑家新开的成衣铺子去选些布料,再往五味居尝些时新菜肴。冯氏因年纪大了,不大爱动,便让郑鸿带了慕宁一道去。 这一趟丫头小厮婆子都配了个齐全,家里头的车走出去便是浩浩荡荡几大辆,颇为打眼。 慕宁不明冯氏之意,却在见着郑鸿暧昧不清的眼神后福至心灵。难不成她觉着郑鸿家境颇好,想撮合他们两人?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意。乱点鸳鸯谱也不是这么点的,这回只怕要让祖母失望了。 这一路只差鸣锣打鼓,是以一行人下了马车,即刻让人围观了个彻底。慕宁掀帘而下,将将站稳,飞花便将一顶帷帽戴在了她的头上。慕宁奇怪地望向她,尚未开口询问,便闻飞花在耳畔低声道:“姑娘,奴婢在杏花阁门前见着了洪将军。” 慕宁顺着飞花的目光看过去,果见杏花阁外,洪焕手中提着个布包,同一位年少美妇站在一处。 卸下将军铁甲,洪焕也难得有这般柔情一面,虽仍旧行止粗犷,却已多了细致温柔。慕宁微微低头,带着飞花暂往一旁的糕点摊子站住,买了些香糖。 过了一刻钟,洪焕和那美妇离开,慕宁摘下帷帽,瞧着一众人的背影,惘然一笑。 昔日沙场同生共死,笑谈渴饮匈奴血,今朝相逢成陌路,相见不相识。 “表妹不必伤怀,我已让人送了几匹鲛绡纱到洪府,今日虽然不能相见,日后也总有相逢之期。” 慕宁看了他一眼,心中越发奇怪。这一路上郑鸿都在对她大献殷勤,言行举止与他素日所为颇不相符,若非他眉眼依旧,她几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我不懂表哥的话,这是您的店,该送谁不该送谁您心里自然清楚。” 碰了个软钉子,郑鸿也丝毫不恼,反负手一笑,侧身邀她先进。 慕宁也无意在门外让人围观,便跟在掌柜身后进了侧间厢房。飞花挽月站在门边,张妈妈也立在门外不时往屋中打量,慕宁低眉敛眸,只一味品茶,不问不说。 “表妹素日喜欢何种丝绸衬布,你若有用的惯的,我先让掌柜拿来给你挑。” 慕宁淡淡抬眸,对他笑了下:“我平日里不爱这些东西,衣裳什么的,够穿就好。” 郑鸿摇摇头:“表妹仙姿玉貌,自然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只是衣绸布帛乃鸿之心意,望表妹受累一观。” 慕宁只觉后背发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现如今听他一口一个表妹,她心里头就百般膈应。 她面色如常,颔首道:“就随表哥的心意吧。”好啊,要泛酸咱们一起来,看谁先受不了。 可后来种种证明了她完全低估了郑鸿的厚黑程度。此人能屈能伸,百折不挠,就算她偶尔让他下不了台他也只是一笑了之。半日逛下来,慕宁实在摸不清他的想法,瞅着车队后头跟着的两辆油布马车,她便不由掰着手指算起了今日花销。 飞花挽月人手一只墨绿玉镯,但看成色便可知其价值。两人围在一起小声地说着“玉镯经”,慕宁心里头却是千回百转。 “姑娘,您瞧郑公子今日出手如此阔绰,只要是姑娘多看了一眼,他便不问价格通通买了,要说心意,只怕没有比他再诚的了。” 慕宁没精神和她们辩驳,便只捧着茶碗,听若无闻。 什么能让一个人忽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慕宁还未自不量力到觉得郑鸿对她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可不过一个中午,他又为何忽地如此大献殷勤,不惜财力,搏她一笑? 到了府中,飞花挽月忙着将丝绸布帛,珍玩器具一一入库。慕宁选了几个价值不菲的送到宜心堂和前院书房中,又挑了好些绸缎送往大房,阮氏和路氏等几个姨娘处也得了不少钗环首饰。剩下的笔墨纸砚她便通通送到了小竹馆秦源房中。这么一通分送,到最后入库时也不过剩了些平常的首饰玩器。飞花挽月一阵心疼,不等她们开口,慕宁抬手道:“天上掉的馅儿饼你们也敢接,就不怕里头藏个秤砣,砸得人头破血流?” 飞花挽月齐齐愣住。过了一阵,挽月忍不住想为郑鸿辩驳两句,却被飞花扯住袖口拦了出去。慕宁叹了口气,起身伸了个懒腰,也懒得再想郑鸿所为何故。既然他要粉墨登场,那她陪他唱这一出也无妨。 郑鸿昨日一番挥金如土已让他迅速扬名晋城,慕宁也顺带着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十分不喜欢这种感觉,是以眼下瞧着郑鸿这幅深情相许的模样越发地耐不住烦躁。 “郑公子,你究竟有什么吩咐尽可直说,我不喜欢如此拐弯抹角的试探和莫名其妙的殷勤。” 郑鸿抿唇一笑,起身长揖:“昨日之是是我思虑不周,今后定不会带累表妹名声了。” “你可叫我一声秦姑娘,亦可称二姑娘。” 郑鸿从善如流:“秦姑娘还请宽谅在下一时情切……” 慕宁直直望向他,眼里满是兴味的探究,半晌,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轻啜:“不知郑公子可看过戏?” 郑鸿点头。 “既然看过,想来知道一场戏中,唱念做打样样皆精方能感染看官。” 郑鸿嘴角的笑意慢慢敛了回去。 慕宁语气轻缓,仿佛山涧清流缓缓淌过,却牵出几分讥讽的冷意:“郑公子既要唱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总要先将唱念做打学全了,做实了,可您瞧您自己。”慕宁摇了摇头:“唱得浮于表面,念得照本宣科,我倒想问一句,您这出戏是寻哪一位编出来的本子?念词儿是够了,可惜您不是个好戏子,一上场就让人揭穿了。” 她说罢起身,拢了拢衣襟道:“我看您还是再练练吧,我就在悠然居候着,什么时候您兴头起了要唱上一段儿,我也可给您捧个场。” 一番开门见山,慕宁头也不回地回了悠然居。 ———————————— 她本以为紫檀便是凌昀送入府中助她之人,岂知过了晌儿,便在悠然居见着了凌昀送来的另一人。 推开窗子往外看去,便见一个身材微丰的丫头正在摆弄院中花草,慕宁观察了她好一阵子,暗叹凌昀送来的果然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素来身怀武艺之人总会在行止间有所表现,而这个名叫茯苓的丫头却再平常不过,若非飞花在她面前与茯苓试过拳脚,她也会一无所觉。 到了用饭的时候,慕宁将人全都遣了出去,身边只留下茯苓和飞花。凌昀送来的人她可不敢托大,便要茯苓也一并坐下,同桌而食。 岂知茯苓忽然跪地不起,慕宁一愣,忙伸手扶她:“这是怎么了,你……” “茯苓来此,就是姑娘的奴婢,来时主子交代,奴婢这条命已是姑娘的,此后定以命相护,绝不教姑娘陷入险境。” 慕宁怔了怔,将她的话消化了一番才有些恍惚地扶起她:“你既谨守规矩,我也不会强迫于你,你若有何要求尽可同我说,不必拘礼。” 茯苓道了声是,恭敬地候在一旁为她布菜。 碗里的饭还有多半碗没用完,外头就传话进来说郑鸿身边的长随有事求见。 慕宁不耐烦和他们牵扯,便让飞花出去一见。 约摸半盏茶的时候飞花才进了来,慕宁拿帕子拭着嘴:“怎么,他们有何要事?” 飞花道:“他们说昨日碰掉了姑娘的帕子,今日想借了那帕子去为姑娘重新寻一块一模一样的来。” 慕宁疑惑地望向她,飞花解释道:“昨日奴婢往门房去领端王侧妃送来的锦盒,谁知刚刚出了花园小径,便在拐角处被郑公子不小心碰掉了。锦盒跌落,帕子沾了灰,约摸郑公子是过意不去,才想着要为姑娘再寻一块来。” 慕宁沉默着起身坐在榻旁:“我瞧着帕子也无损坏之处,你告诉他,此事不必放在心上,帕子也不必他赔。” 飞花答应着去了,慕宁却总觉得心里头不安稳。 如是过了两日,郑鸿仍旧日日大献殷勤,只不过这一回他的做法收敛了许多,所作所为都是些春风化雨之举,并未再同那日一般大张旗鼓,挥金撒银。 成安失了踪迹后,几日也无任何异状,慕宁便着飞花按照小笺上的地址先往一探。 飞花已去了一个时辰,却还没有消息。她心中虽然焦灼,却也明白此时并非急躁的时候。直到用过午饭,飞花才匆匆进了内室。慕宁摒退了屋中侍候的人,焦急地看着飞花。 “奴婢已见过华先生,一路并无人跟踪。”她说罢不及仔细说明情况,先将回信交给慕宁:“此前成先生已将梅字探交到华泽华先生手中,如今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尽可寻他嘱托。” 慕宁仔细看了信上内容,虽为成安担忧,却也别无他法。 “华先生说当日秦逸从白月楼中带走十人,除了成安和四个随从,还有两个小厮,一个说书先生,一个楼中洒扫,一个账房先生。”华泽打听得很仔细,不仅将这五人的名姓记录了下来,连他们的经历,都做过什么活计,老家在何处都一一打听了个清清楚楚。信末更说了宽慰之语,说成先生等人的生平已事先备好,除非他们自己招认,否则必不会有什么纰漏。 这话说的笃定有力,虽让她安心了不少,却又对这华泽有些迟疑之意。 她初至晋城,成安为安全计,未让她见过全部梅字探,知晓她身份的也不超过五人。如今这华泽既承了成安之责,慕宁便免不了要与他打交道。成安昔日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深知她的身份,所以对她较为信服,可这个华泽却对她一无所知,她当真能够让他们言听计从吗。 这信虽写的漂亮,可恭敬之意便有待商榷了。 飞花看她愁眉不展,忙道:“虽然如今情势不好,可成先生几人暂时应无性命之忧,姑娘暂且安心吧。” 慕宁轻点点头,坐在矮榻上重新看了这封信。 秦逸除了带走成先生几人外,还带走了许多与此事无关之人,这也就是说,就算有人告密,此人也应当不在暗探之中。否则秦逸便会直接抓人,而不是全凭猜测,还捉了几个无辜之人。 那么秦逸究竟是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今日飞花往成安所说之地去,途中无人跟踪,便是说秦逸等人并未怀疑到她身上。 秦逸……慕宁一下下点着信件,心中将秦逸素日言行做了个大概估量,若非华泽传信,她倒没想到秦绍竟会让秦逸来做这件事,那么秦逸究竟知晓多少,又做了多少? 她想了想,扬声唤了茯苓一道进来,将自己的打算一一同她说了。 “姑娘想以九连环引起秦大人的注意,从而让他在试探姑娘之时允姑娘接近锦盒?” 慕宁嗯了一声:“辰王殿下与我商谈之时说过,我不论有何打算,都应先同你商量一二,不知你意下如何?” 茯苓先道了句不敢:“姑娘此法冒险,却可以为之,只是……”顿了顿,她方说出疑虑:“到时打开锦盒,拿出其中之物,咱们又当如何脱身,纵辰王府亦有高手,可是一旦闹大,奴婢只怕无法善了。” 慕宁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也想了法子,只是是否可行,还要再等两日才见端倪,我这会儿同你说就是想让你有个准备,到时脱身应当不必兵戎相向,可若有意外,也要有所防备。” 茯苓应下:“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奴婢自会全力为之,只是王爷也曾有言,一切以姑娘安危为要,不可强求。” 慕宁心下一顿,片刻,轻轻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