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是一声最沉重的叹息,白流光眼神一闪,不再看他。 许是“近乡情怯”,叶舒钦站了片刻,一时间竟说不出带她回家的话,现下安静得尴尬,他习惯性将手伸进熨帖得体的西裤口袋里,打算去掏雪茄盒。 白流光不在京城的这五年,叶舒钦染上了许多毛病,脾气差、酗酒、抽雪茄,但他知道她从小就闻不惯烟草味,反应过来,那手在口袋里停了停,立刻又抽了出来。 没有属下在,他站在她面前,似乎还是五年前的青葱少年,早已没有先前的张狂,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些。 他的眉眼与额发一样漆黑,眸光恳切:“我现在接你回去,你……” 白流光分不清是否错觉,竟觉得他的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 而后他的手微微一颤,话音透出类似催促的急躁来。 “瑞瑞,你要随我回去吗?” 他袖口的金属纽扣泛出冰冷光泽,不知怎么地,白流光心悸了一下。 叶舒钦是天之骄子,是京城里能呼风唤雨的大腕,前些年她即使远在西南,也时不时都能听到关于他的传闻,京城蓬莱街113号又关了多少造/反的学生,又平了几次工人起/义,又抓了几百号进/步人士。 他明明杀起人来都会面不改色,如今倒会因为这些心慌。 白流光后退了一步,雪白的脸隐在室内的暗处,教人看不清神色,而后她的嗓音轻慢,开了口。 “好。” 叶舒钦的双肩原本因为极度紧张而绷紧,此刻得了她的允诺,瞬间就垮了下来,他下意识就伸出手来,打算来牵她。 白流光却是又向后退了一步,嗓音变冷:“我自己走。”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教她学骑马,也是这样自然地去牵住她,再将她拦腰抱起……那是三月天里,春日灿烂明媚,晒得她雪白的脸上都起了一层红晕,她眉眼弯弯地笑着,教人移不开眼,他便想着,只要这样抱着她,刹那地老天荒也好…… 那时她总爱笑,不似现下,冷漠干脆,像是从未认识他一般。 叶舒钦的手僵在半空,白流光已经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她的幽香也随她的步伐,快速消散,不留痕迹。 终于只剩他一个人,室内昏暗,他的薄唇缓缓抿起来,苦笑了一声,白皙俊美的面容上,有抹痛楚一闪而过,而后归于平静。 郭杰飞正候在大厅外面的廊柱下,附近的脚步声没听到,倒听见白流光清冷的声音:“车呢?” 他吓了一跳:“瑞小姐,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走路跟个猫儿似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白流光与他并无结怨,神色平缓了一些:“我问车呢。” “哦哦,您随我来,”他伸了伸脖子,越过她肩头望去,有些迟疑,“叶少他人……” “我先他一步。” 郭杰飞暗自咋舌,自从叶家老爷子过世,各派势力争夺,京中群龙无首,现在叶少就是“太子”一般的人上人,谁不得恭恭敬敬地跟在他屁股后头献殷勤? 前些日子,还有六十高龄的杨都督带着芳邻二八的孙女和东海南海的几大箱奇珍异宝,亲自上警署拜访,结果这位爷眼皮没抬,闭门谢客,让人将杨都督原路请了回去。 杨都督是上朝遗老,家里钱财如山,官威仍在,杨家小女也是正值芳华,换了旁人,直接羡慕到晕过去。 足以可见叶舒钦的地位和架子。 哪有人像这位主,偏偏还丢了他,自己先走。 倒见叶舒钦果真比她晚一步,缓缓走了过来。 郭杰飞盯着叶舒钦的手,就怕他一气之下去拔枪,杀了这个任性狂傲不识抬举的“疯女人”。 但叶舒钦神色很平静,走到面色冰冷的“疯女人”身侧,道:“你与我坐同一辆。” 而那话里,似乎还有一丝开怀。 郭杰飞默默转身。 ——大概疯这种东西,会传染。 走出香华邸,天已然大亮,白流光鬓边的那一朵玉兰被阳光一照,格外鲜丽明媚。 叶舒钦抢先一步,为她开了车门,又将手扶住车框,生怕她磕碰,白流光却并无一丝感激,面无表情坐进了车里。 立地等候的警员们瞠目结舌,见叶警长面色自若,径直绕到另一边上了车,又见郭警士并没有要“拔刀相助”的意向,余下三十来号人纷纷交换眼色,了然陆续上车。 今晚押注的筹码,大概可以从叶警长此月抽掉多少盒雪茄,改到叶警长此月要替人开多少次车门了。 五年前,叶舒钦从叶宅搬出来,差人在香山上建了处西式别墅。 现在车已经开到了山脚下,树木葱郁,春光晴好,郭杰飞便擅作主张,将车窗打开了:“瑞小姐,香山这几年新种了许多杏花,往常这个时候,杏花开遍满山,清香扑鼻,好闻的很!” 白流光自上车后就一直沉默,此时竟然罕见地开了口。 “别开窗。” 郭杰飞还没反应过来,叶舒钦已经条件反射地抬手,挡住她的头,随后拉过她,牢牢护在怀里,另一只手则迅速关上了窗。 叶舒钦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安慰道:“嗯,不开窗,这里很安全。” 郭杰飞瞬间回过神,脸都白了:“瑞小姐……我,我……” 五年前她父亲就是在车里被暗杀,司机在院内发动车时,她父亲开窗想要抽雪茄,杀手躲在十米远处的树上,一枪致命。 那树是二十多年的香樟,枝叶茂密,听到枪声,司机和家仆追出去,杀手早已逃得不知所踪。 遗体被抬出来的时候,满车都是血,她当场就昏了过去。 郭杰飞心中后怕不已,飞快地瞄了一眼后视镜。 她单薄的肩头被叶舒钦的手臂护住,而按照她惯常的反应,该是面色不快才是。 但她现下像失了神,面色雪白,那双漆黑的眼无波无澜,倒看不出多余的神色。 叶舒钦本以为她会一把推开他,却并没有,心中一喜,深邃的黑眼浮出些微的暖意,但因重逢不久,摸不清她现下脾性,也不敢肆意与她长期亲近。 手在她肩头停了停,虽是不舍,最终也缓缓拿开了。 静默之中,她突然轻声开口:“润宁。” “嗯?” 她缓缓坐直身子,慢慢道:“你父亲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才换来那个都督军衔……”她神色恍惚,像是并未察觉自己说出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那样高的军衔,加上叶家的家产……足够你一辈子吃喝玩乐的,你怎么统统不要,反倒搬出叶宅,去做了个警长?” 车已经开在山道上,郭杰飞无暇去看后视镜里叶舒钦的神色,只得暗暗提心吊胆,握着方向盘的手汗津津的。 叶舒钦却似乎毫不介怀:“我要是不搬出来,只怕你这次回来,还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的话音冷静自若:“是,我父亲死在你们叶家人手里,有句话叫斩草除根,你又怎么会放过我?” 静了半晌。 叶舒钦突然开了口,嗓音涩然:“你竟然是这样想的我。” 难怪她五年前不告而别,难怪她对他恨之入骨,不仅五年来毫无音讯,如今好不容易肯回来,却连一丝笑意都吝于给他。 他心潮起伏,扯起嘴角艰难笑了笑:“如果我说,当年我是为了保你,自愿放弃了叶家家产呢?” 如同孤风刮过静谧广阔的原野,叶舒钦的嗓音慢慢沉了下去:“瑞瑞,我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定然不愿嫁到我叶家,我原想着,带你去国外,一去不回,让你忘却此地伤心事,可我不曾料到,你宁愿信方云卿那样的懦夫,瞒着我去和他远赴西南,也不曾信我,给过我一句解释的机会。” “他不是懦夫。” 叶舒钦说了这样多,却等来她为他的辩解,一时急怒攻心,连连点头道:“是,是,你从来都是一心向着他,白流光,我问你,他到底有哪点好,他敢为你违逆父兄,为你拿枪杀人吗!这二十多年,我叶舒钦为你做过多少事,又到底是哪里配不上你?!” 车已经开到别墅门口,家仆看见车,远远就打开了雕花的铁栅栏门。郭杰飞强忍着惧意,将车停在大门前的草坪上,哆哆嗦嗦开了车门,连告退都不敢,直接溜了。 只余他二人,白流光并未胆怯,直直迎上他震怒的目光,轻声道:“当年我父亲为什么会死?” “他帮了不该帮的人!” “那现在,景初为什么会被你们关进蓬莱街113号?” “你还敢提他?你父亲当年就是帮了方云卿他们一家,才惹来杀身之祸,现在我关了方云卿,你该感谢我……”叶舒钦话音突然滞住,漆黑的眼一眯,脸色瞬间阴沉,厉声道,“好啊,你现在回来,原来是为了他!” 景初是方云卿的表字,方家原本书香世家,与白家交好。白流光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想指腹为婚,但白母受过西方自由思潮的影响,不同意这样,白父才作罢。 虽说白流光与叶舒钦自小熟识,可这青梅竹马的程度,还远不及她与方云卿,这一直都是扎在叶舒钦心底的一根刺。 那时白家遭难,方云卿带着白流光与方家父母,连夜投奔西南,前段时间家用不够,他原打算回京变卖家产,却是自投罗网,被叶舒钦底下的人抓进了蓬莱街113号。 白流光知道此生必与叶舒钦一见,不若早日见了,帮助方云卿逃出来,也算积德,还了方家的人情。 叶舒钦的怒意已经压抑不住:“这五年,你和他发生过什么了?” “你管不着。” “我警告你,白流光,你和我还有一纸婚约。” “你我既无父兄,无人做主,婚约可作废。” 叶舒钦见她神色冷静,再忍不住心中怒气,开始解腰间皮带:“作废?我看你是做梦!白流光,你看我过会儿怎么收拾你!” 他既已开始动手,白流光再不能自持,大惊失色想要挣扎,却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 叶舒钦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的双手制住,拿皮带捆了,倾身一抱,将她的身体牢牢按进了自己怀里。 她总有办法激怒他,勾动他心底来势汹汹的烈火。 叶舒钦狠狠咬牙,更加用力的按住她:“你要是再不老实,我立刻在车上就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