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说，二人都是长久没有言语。　　　　遥想那些从前的岁月，她总是笑意盈盈的瞧着他，而现下，她连笑意都是冷漠淡薄，远远的蕴在如冰潭千尺的眼底，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却也不能怪她，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与折磨，她又如何回到当年，去做那个温室里的，永远不知忧愁的掌上明珠。　　　　叶舒钦沉默着，一时间脑海中闪过许多零碎的记忆片段，她崩溃大哭，她面色灰败，她四顾茫然，隔了这样久，种种模样却依旧近在眼前。　　　　他心中一阵抽痛，终于打破沉默，缓缓道：“原是叶家欠了你许多，你不肯原谅我，也是自然……那学校，我今日就吩咐人去为你办妥，你只管在家里等消息就是。”　　　　白流光的手轻微一颤，没有立即做声。　　　　她站在窗边，一身暗紫玉兰底纹的素白旗袍，初夏的日头是亮眼的灿金色，尽数洒落在她肩头，只见得她尖巧的侧脸、纤细的手肘是雪一样的白，映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像是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而她像是在出神，眉眼低垂着，浅粉的嘴良久不肯吐露出半字。　　　　叶舒钦再也忍不住，将她一把拉到身前，嗓音极度痛苦：“瑞瑞，你知不知道你如此模样，教人很是心疼。”　　　　白流光并未提防，被他用力一拉，整个人都扑进了他怀里。　　　　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继而用力地搂紧了她：“你信我，我叶舒钦此生，定不会负你。”　　　　白流光恍惚了一瞬，还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这样情意绵绵的话，在还是豆蔻之年的青葱岁月，他每日都会对自己说上许多，甚而眼神都是含情脉脉，像溢满了一汪春水。　　　　她怔忡之间，下意识抬手想去回抱住他，而他放开怀抱，只落了一个轻柔的吻在她眉心：“瑞瑞，我外面还有许多事要忙，你安心在家，等学校的事情有了进展，我立刻回来告诉你。”　　　　那手还伸在空中，来不及触碰到他宽阔厚实的背，他竟就走了。　　　　白流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良久后哂笑出声：“难怪今日格外会哄人些，原是要稳住我的心。”　　　　而后一连几日，外面传出叶舒钦与贾青檬的消息更甚，原就是“太子捧戏子”的秘辛，到了老百姓的耳朵里，少不得添油加醋，连“叶舒钦要废掉准太子妃，将贾青檬扶至正宫”的民间话本都写出来了。　　　　不光是冷蕊生气，连张妈都气得不轻，跑回家跟白流光告状：“瑞小姐，他们外头那帮子人，真真是过分了些！”　　　　白流光正在练字，俯身将纸换了一面，轻轻嗯了一声：“由得他们去说吧。”　　　　张妈一拍大腿：“瑞小姐，您怕是不晓得他们有多毒，那话本子生生把您写成个病秧子，只差没说您要断气了！要我说，那戏子真真是克了您的福分！”　　　　白流光嫌她聒噪，却也知道她是好心，便起身道：“早晨做的司康饼还有么，叫冷蕊与我拿一些来。”　　　　张妈瞧她面色淡淡，知道她是个“油盐不进”的冷漠性格，也便压下心中的火，应了道：“好，您是喝牛乳还是红茶？”　　　　“红茶吧。”　　　　家里有一批锡兰红茶，是英格兰的洋人朋友送来的，味道很不错，叶舒钦见她爱喝，便吩咐人一直供着货。　　　　她原本是打算吃些点心去午睡的，但许是张妈正在气头上，泡茶的力道拿不准，红茶冲的浓了，喝了后不仅下午睡不着，连到了晚上七八点，精神也是好得很。　　　　因入了夏，蚊虫多，冷蕊说什么也不让白流光去后花园散步。　　　　“蚊子就爱叮您这种细皮嫩肉的，瑞小姐，您可千万别犯傻，好好的一个人，教蚊子咬出许多包来，多不好看，仔细叶少回来，非杀了我解气不可。”　　　　白流光笑着瞥她一眼：“我看你如今说话是越来越夸张，和张妈待的时间久了，连语气都学了个十成十。”　　　　“您还别说，叶少虽是忙得脚不沾地，也都记挂着您呢，昨儿夜里都很晚了，叶少急吼吼地开车回来，就为了上楼看您一眼，看完之后像是很心满意足的，又开车匆匆走了……”正说着，冷蕊哎哟一声，“叶少临走时交待了又交待，不让我们和您说的。”　　　　白流光听见了，倒出神了老半天。　　　　冷蕊见她面无表情，也吃不准她心里在想什么，正要给她讲些别的解闷儿，却是张妈上楼来，笑嘻嘻的，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一般：“瑞小姐，方才叶少打电话回来，说是明天要在家里开派对，还有洋人要来呢。”　　　　因这几日尽是听说叶舒钦与贾青檬那档子事，白流光下意识以为他这开的是订婚派对，但转念一想，他定然不会这样荒唐，便定了定神，问道：“他有说是为着什么原因吗？”　　　　“噢，叶少说了的，是要给您介绍一些文化界的名人呢。”　　　　“……”　　　　学校的事情，他果然是言出必行，真的为她打点好了。　　　　白流光心中一颤，一时间百味杂陈，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天才张嘴，哦了一声。　　　　倒是冷蕊和张妈喜滋滋的：“叶少的心，还是始终向着家里的。”　　　　白流光只觉得刺耳：“说什么家里不家里的，我现在也算不得是他什么人。”　　　　虽说有婚约在，但她知道，她万万不会轻易嫁给他，而心中越是坚定，她就越害怕。　　　　他待她无微不至的好，又有往日的绵长情谊，教她如何能决然拒绝，可若是不拒绝，任凭他将她好不容易变得坚硬的心重新软化，她又该怎样去面对白家。　　　　早知如今两难折磨，当初她就不该苟且活下来。　　　　叶舒钦只把这派对当作大事去做，不仅尽心邀了许多名流，还找来了不少白流光儿时的玩伴。　　　　虽说这些少爷小姐大多成家立业，关系早不如往年，但白流光仍然大为感动，尤其是见到儿时的闺中密友贺湘婉，更是连眼睛都湿了。　　　　当年贺湘婉也算是京中的一大传奇，放着自己的淑女身份不要，去留洋做了一名报社记者，后来认识了洋人丈夫，远嫁英国，在白流光去西南的那会儿，她远在海外，连一面都没来得及见。　　　　此刻故地相认，贺湘婉差点就哭出声来：“瑞瑞，我在英格兰一听说你的事情就回了国，可是已经找不到你，我原以为，我以后都……”她咽下一丝哽咽，“你千万不要怪我，我若是离得近些，也定然能照应到你的……”　　　　白流光紧紧攥着她的手，只是摇头：“我怎么会怪你，况且我如今也回来了……”　　　　贺湘婉快人快语：“你这次回来，想必以后不会再走了吧？”　　　　“……”白流光并不知如何作答。　　　　贺湘婉不知她的心中负担，只是道：“叶少是待你极好的，如今他重新找回你，定然是比从前更要视你如珍宝，你不知我当年回来见到他，他受了一道极重的枪伤，几乎是快要死了，而他痛到极点的时候，口中不叫父母双亲，竟然只是叫你的名字。　　　　那时叶老爷叶夫人急的双双病倒，他大哥也不管他，家中无人主持，还是我让查理去找了许多西洋医生，才捡了他半条命回来，后来养了大半年，终于才……”　　　　她见白流光的脸色突然苍白下去，还以为说错了什么话，连忙转开话题道：“你也不用担心，虽说当时情况凶险，但我看如今叶少的身体都恢复过来了，他这次请了这么多人来家里，也都是为了帮你办学校，光是这一份心意，足以羡煞天下人。”　　　　白流光充耳不闻，只是艰难开口：“他受过枪伤？”　　　　“千真万确，”贺湘婉点头，“说来也是奇怪，我听叶家人说，他受伤的日子，正是你失踪那日，侍从官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正是昏迷在你家附近。”　　　　白流光只觉得站立不稳，耳中阵阵轰鸣而过，她想到那日方云卿对她说的话。　　　　“他若是要来，早该来了！”　　　　原来那日听见他的声音，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以为自己没能等到他，灰心之下远赴西南，却原来，他的确来找过她，还为自己换了一命。　　　　贺湘婉见她脸色极度苍白，连嘴唇的血色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慌忙扶住了她，“瑞瑞，你若是不舒服，我扶你去休息。”　　　　白流光心中惊雷阵阵，早已意识模糊，哪里听得进她的话。　　　　偌大的客厅里，人群喧闹，她费尽全力去搜寻他的身影。　　　　隔着重重宾客，白流光一眼望过去，万千世界辽然广阔，余光尽头，只剩他一人。　　　　他面带笑意地与人交谈，薄唇勾起，俊美如铸。　　　　叶舒钦本就身形挺括，此刻修长的手臂插在烟灰色西裤兜里，露出精致的腕表与熨帖妥当的白衬衫袖口，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透明的水晶广口杯，杯中的威士忌晶亮橙褐，映着天花板上剔透明亮的灯光，像是盛夏的湖水，波光潋滟。　　　　她那夜明明问过他，心上的一块浅红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轻轻一笑：“我日夜总是想你，想得久了，这心就像是烙铁，生生将我烫出一处朱砂痣来。”　　　　她的心耸然一动，几乎要失声哭出来。　　　　不知他受伤的那刻，该是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