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又是一个寒冷的春天。
这样的春天都不知过了多少个,以至于百姓早已习惯了,这种回暖时节越来越短的春夏。
紫禁城每年的三月初四,宫眷内臣都会重新换上罗衣,身上还不敢脱的太快,就怕冷不丁一个倒春寒袭来,又得翻箱倒柜找衣裳。而那些什么貂鼠的帽套风领、狐皮大衣等,只有渐次收回到衣箱中。
等冬天的厚衣服全都被请进衣箱,差不多清明也到了,那时,京城的大小寺庙又会热闹起来。
三月头上有一件大事,就是中宫皇后的亲蚕礼。
仪式正式开始是三月初八这天,于西苑的先蚕坛举行,这完全是皇家女眷及内外命妇参与的宫中大礼,中宫皇后俱冠服出席。
然而初八日晚,突然一场大火,先烧毁了坤宁宫,后殃及乾清宫,皇后的册宝冠服也在大火中焚毁殆尽……
此时的朱翊钧,已经在养心殿里呆了整整四天没有出门。
养心殿的正殿有东西二配殿,曰履仁斋,曰一德轩。后殿称涵春室,有穿廊与前殿相连,东西耳房一为隆禧馆,一为臻祥馆,而他正在涵春室里。
“册宝冠服……”此刻朱翊钧口中喃喃着,又习惯性的蹙起眉头,似在心中盘算什么。
这四天里,他无时不刻都在思考,那场蹊跷的大火,以及盘算自己的内帑,“若要修缮两宫,又得花好大一笔钱吧?”
至于皇后的册宝冠服嘛,他也很快有了主意:“要不就缓缓吧……”
涵春室依然烧着地暖,四天未出门的朱翊钧并不觉得寒冷,但尽管如此,他也没觉得有多舒服。一直以来,牙病都在困扰着他,早几年,左上的磨牙就已经松动掉落,咀嚼都全靠右边的牙齿。还有腰疾和足疾,哪怕久坐一会,都会疼痛难忍。
梢间面南,朝北摆了一张大桌案,桌案上置了一面银光璀璨的西洋镜。
朱翊钧分了神,时不时就照上一会,这面镜子照得可真清楚,简直纤毫毕现,连有些不对称的左右脸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端详镜里的‘自己’,还是皱起了眉头,肥厚的两颊有些下垂,嘴角往下耷拉着,眼窝深陷,显得一双眼睛毫无神采,微蹙的眉毛淡而稀疏。
这样一副尊容,他自己有些嫌弃,伸手捏捏一边的脸颊,仿佛在回忆他登基时的模样,“不也是圆圆润润的吗?先生还直夸他,透着一股子伶俐劲儿呢。”
“唉,不过才三十出头啊……”
朱翊钧叹息一声,垂下眼皮,歪倚着的身子又向前倾了倾。伸出手支起额头,手掌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那面纤毫毕现的西洋镜,以及镜中的‘他’。
可奇怪的是,镜子却没有复刻他的动作——‘他’,重新撩起眼皮,姿势虽然保持不变,神情却慢慢发生了变化。先前耷拉下来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本来毫无神采的眼睛,慢慢染上了一丝洋洋得意……
低头垂眸的朱翊钧仿佛有了心灵感应,迅速抬头……
“啊!”顿时,他失声惊叫,紧跟着一顿‘稀里哗啦’的嘈杂,伴着身体猛撞椅背,发出‘嘭’一声巨响。
朱翊钧两腿一软,就快从椅子里滑下去,好在他一把抓住扶手,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满脸骇然,仿佛被卡了脖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好半天喉咙才蠕动一下,眼见脸色由青白涨成赤色,又很快血色全失,变成惨白一片。
一连串响动之后,世界安静下来……
此梢间装有八扇碧纱橱与外间相隔,碧纱橱中间洞开装了门帘,帘外有一人,是乾清宫近侍。昏昏欲睡的他似乎也听到动静,倏地一睁眼,十分警觉。
他竖起耳朵细听,可屋内始终安静,于是又放心地闭上眼,继续假寐。
朱翊钧身体僵直,要不是胸口还在起伏不定,否则真像一尊了无生机的雕像。
朝南的窗户是回字纹的隔扇窗,嵌着明瓦,天光不能完全射入,即使大白天也要点蜡烛。
昏暗的光线,摇曳的烛光,忽明又忽暗,唯有桌上那面西洋镜依然光亮璀璨。
“你是谁?是人是鬼?”朱翊钧努力稳住心神,颤巍巍地开了口。
一脸轻佻的‘他’,渐渐有了反应,慢慢挑起眼尾:“嘿嘿嘿……”却突然发出一串怪笑,“我是朱翊钧啊,”怪笑之后,又俏皮地回了一句。
朱翊钧一激灵,惊恐又爬上了脸:“你你你,大胆……竟敢冒充朕?”说得毫无底气。
“嘻嘻,朱翊钧,你才大胆,你冒充朕,好大胆子……”
他色厉内荏,而‘他’,反而学起舌来,神情愈发佻达。
“你是何方妖孽?”被吓过之后,朱翊钧反倒平静下来。
“啧啧,我说了我是朱翊钧呀。”
“那好,朕问你,你在何处?”
“哎……”‘他’叹息一声,“这个问题问的好,但朕却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朱翊钧那双淡而稀疏淡眉毛又皱了起来,只听‘他’继续说:“或许在一只缸里,而我其实就是一个大脑子……”
“嘶……”朱翊钧猛一哆嗦,“你你你,谁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