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此时已乱做一团,一道降旨下沈宗荣由京官太常寺丞直贬至常州府下宿迁任七品知县。沈宗荣此时可谓政途尽断,万念俱灰。 外宅狂风暴雨暂未波及内宅。西侧院西厢房右次间内,沈宗荣的妾室赵姨娘坐在雕花镂云的架子床沿,手上端着一个装着燕窝汤的青花瓷碗,正一脸和煦的喂床上的小女孩。 床上的小女孩是沈宗荣这房排行第六,沈府排行第七的庶女-沈宝璐,她自前日去护国寺上香意外落水后,足足昏迷到昨晚才醒,此刻的她神情憔悴,脸色苍白。 “来,再喝一口。”赵姨娘身形微微前倾,云鬓轻斜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流转着金光。这两日赵姨娘因宝璐的病情心神俱碎,全无装扮的心情,昨日宝璐终于醒了,她这才心情放松,今早起来高兴便挑了个金步摇簪,又配以月牙色攒枝纹的褙子,稍施粉黛便显得艳若桃李。 “娘...”宝璐半倚坐在床上借着吞咽的空隙吐了一句。 赵姨娘忙捂住她的嘴:“怎又叫茬了,你得叫我姨娘。” 宝璐张着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甚是懵懂,但见她如此说只得苍白着一张脸点点头。又吃了两口汤,宝璐半阖下眼似乎很累,身子不由的往下沉了沉,陷在软实宽大的春被中纤纤细细的犹显瘦弱。 “再喝一口。” 白瓷小勺伸来,宝璐半睁了眼依言喝下,继而下一口又送来,她皱眉,吞咽慢了半拍。 赵姨娘杏眼圆瞪,嗔了句:“这燕窝可是我平日里瞒着太太私攒下来的,可别浪费了。”说罢见碗中只剩碗底一圈透明水色,索性倾了倾将碗边送到宝璐嘴边。 宝璐乖巧,就着碗喝完剩下的汤水。 赵姨娘这才松开眉头,将碗勺递给身边丫环梨儿,又扯过纱帕将宝璐嘴角拭干,这才吩咐梨儿伺候她躺下。 梨儿轻手轻脚扶起宝璐的身子,抽出她身下的红地团花引枕扶她平躺下来,再仔细掖好被缘。 宝璐躺下全身尽松暗暗吐了口气,如扇的睫毛无力的阖下来覆住乌溜的眼睛,神色依显萎顿,尖尖的下巴抵着嫩花绵衾尤为柔弱。 赵姨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中,眼中迅速浮出一层水光:“我儿这可怜的模样怎不叫人心痛,这一府都是些冷心之人,竟没打发一人来探探。可怜我儿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到底比不上正牌的小姐。” 一旁梨儿听了赶忙低声劝解:“姨娘莫得说这些伤身的胡话,七姑娘大难不死,大大的福气在后头哩!况且二太太、三太太、大奶奶昨晚不也来看过七姑娘了吗?还打发了人送来补品!这几日府里正乱,姨娘当少说方是,以免传到正房里去又惹三太太不快。” 赵姨娘眼神虽还忿忿,嘴唇嚅了嚅最终将不满吞了下去,朝门外瞥着眼道:“她惯会做好人,也不知有几分真心。” “姨娘,七妹妹可好些?” 一道温声从屋外传来,翠绿攒枝百莲纹棉帘掀起,进来一位少女,只见她一身芙蓉色襦裙,两耳边垂髻及肩,眉目温良甚是可亲,这是沈宗荣这房排行四,沈府排行第五的庶女-沈宝玲。 “是五姑娘来了!”赵姨娘忙起身,将她往床上让。 宝玲略推了下便在床边坐下,她探头看了眼宝璐的脸色,见她正闭眼休息,脸色虽白倒也不是前两日的雪青之色才放心,转过头对着赵姨娘低声道:“七妹妹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 “就是不怎么开口。”赵姨娘仍是焦心。 “所谓病去如抽丝急不来,姨娘且安心。七妹妹大难不死,定会否极泰来。”宝玲掖了掖宝璐身上的被子宽慰道。 “唉!如今这家里也就五姑娘还惦记着我们家宝璐。”赵姨娘想想这一早上的冷清,心里有些忿忿忍不住唠叨了句,说罢又红了眼眶。 宝玲看了眼虚弱的宝璐,微叹了口气,如今全府上下正乱着,赵姨娘照顾宝璐已是疲累,让她知道了也只是烦上加烦。 赵姨娘看宝玲欲言又止,顺口打发梨儿下去看药,左右一看无人,这才捂帕低声向宝玲耳边道:“我这两日光顾着宝璐没到前边去,你可有听到信,可有回旋余地?” 宝玲瞥了一眼外头,低声道:“姨娘这些时日照顾七妹妹辛苦,此事我本不欲说与姨娘听,也好叫姨娘清心几日,只是婆子们马上就要过来传话,姨娘不知道也要知道的,我只好先过来叫姨娘有个准备。”宝玲瞅了眼外头,人来人往渐多起来,声音也逐渐嘈杂起来,叹着气道:“旨意刚刚下来,要外贬去宿迁。外头现在正乱着,父亲与太太这会闷在屋里,姨娘这几日还是少出去才是,免得受刺头。” 赵姨娘的脸色有一丝慌张:“怎会这样,老爷之前不是...”赵姨娘猛地刹住话头,张望了下屋外,外头脚步凌乱想必已无人顾忌这屋,这才放心对宝玲道:“五姑娘你是个懂事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你也心焦。老爷之前不是打点了好些关系吗?为了这事,我听说太太都拿出了好些悌己,还有大伯那边,太太娘家大舅那边都使不上力吗?” 宝玲苦笑:“姨娘你也知道我们的,整日在闺中哪里清楚这些事情,只道今日旨意已下来,马上就要动身了。” “动身!”赵姨娘的话音有些激动起来,“真的要离京吗?难道就不能找人再想想法子吗?平日里呼朋招友到处应酬,这会连个使得力的人都没…” 宝玲唬了一跳,如今院里都是人,这话若被有心人一传只怕又是一场风波,忙道:“姨娘怕是照顾七妹妹累了,胡言乱语起来了。”赵姨娘一怔,这才会意过来立刻没了声响,宝玲这才又低声道:“父亲正是因了这些事受了牵连,哪还敢说这些。” 赵姨娘自知失言,赶紧转了话题道:“我是担心宝璐,她大病未愈如何受的了这般舟车劳碌。” 宝玲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宝璐,亦觉忧心,掖了掖她的被角道:“我也是为了这个,一得这信就赶紧往姨娘这边来,圣意不可违抗,太太料理完毕便要起身的,只是七妹妹的身子骨不知吃不吃得消。” 赵姨娘听了如线的泪水坠下眼来:“我苦命的儿,这才刚醒又要遭这大罪,姨娘真恨不得替你受了。” 宝玲心里担忧,听赵姨娘这般也伤心,只是如今不是哭的时候,只得先将赵姨娘劝慰住:“姨娘休要伤坏身子,七妹妹还指望你照顾,如今需想个妥当的办法,好好安顿七妹妹才是。” “对,对,对。”赵姨娘忙收了眼泪,此时也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正屋那位想必也思虑不到这许多,须得她们自个考虑妥当,“好姑娘,平日里你素有惠能,依你看该如何是好,再不然我拼的争破脸到老爷太太跟前去争一争,好歹请个大夫随行。” “若能如此当然是最好不过,只是一般的医生随行未必得用,若要圣手...”宝玲蹙了眉头,平日倒还好说,只是这关头上,“一来未必有妥当的人选,二来这赶着时间去请人家未必得空,三来所费不菲...”宝玲咬着下唇,亦觉忧虑,“此事磨人,前头又乱着此刻倒不敢教父亲烦心了。” 赵姨娘脸上一黯,想到一早上的冷清又红了眼,咬着牙道:“平日里都是姑娘、小姐的叫着,这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这庶出的到底比不上嫡生的,若是嫡生的小姐,只怕抄家的当口,太太也要使人先顾看着,那像这一早上的连个人也没...” 宝玲唬了一跳,忙截断她的话:“姨娘莫要胡说,我只是道一时无好的大夫可荐,如今即刻就要动身时日紧迫,怕父亲、太太请不来大夫而已,都是自家姑娘自是心疼的。” 赵姨娘自知失言,忙道:“我只是这么一比喻哪就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再一个照顾七姑娘有些累了也胡言乱语起来。” 宝玲叹了一口气,“也知姨娘心焦才失言了,只是如今事已至此,我们只得尽力去安顿七妹妹罢了。” 赵姨娘看了眼宝璐,又扯出纱帕拭了拭眼角,带着哭腔道:“五姑娘方才也说了,这一时半刻的到哪去寻人,只道是我们家七姑娘命苦罢。” 宝玲微抿了嘴唇,思忖了下道:“若能寻得上好大夫自然是最好,若实在无人,我有个法子不知道好不好?” 赵姨娘此时已是六神无主,宝玲道又法子哪有不好的道理,忙让她说来听听。 “我的意思是若不能请大夫前来,不若将七妹妹留在京中调养,待过个一年半载调养好了再派人送来。” 赵姨娘脸色一滞:“我方才也想到了,只是怕无贴心人照料还耽误病情,不是我说些丧气的话,咱毕竟是庶出的比不上嫡出的小姐,府中这些个婆子惯是捧高踩低的,咱们院里人一去没个主事的只怕七姑娘被欺负。” 宝玲亦点头:“咱们一去宿迁,平日里贴心的婆子、媳妇俱都是要跟去的,留下的不过是些粗使丫环婆子,粗枝大叶的也不能做事。大奶奶虽是细心的,她那边尽可有周到的婆子,但毕竟不是咱们院的人,照料一两天还好说,若要照料一年半载怕也不上心。虽说有大奶奶在府中能时时看照着,但底下这些人都是备懒惯了,大奶奶又是去岁新入门,怕还是震慑不住这些人,况如今咱们院里人都不在岂有不偷懒的道理。” 宝玲见赵姨娘脸色愈发凝重,忙安抚道:“我想不若咱们自己找个可靠、踏实的人还比府里的婆子尽心些。” 这话赵姨娘倒觉有几分道理忙问可无人选,宝玲道:“平日里我看京边庄子上的周婶子时常与姨娘走动。往年她有收成不好时,姨娘也接济过几次,这周婶子倒是个念恩的,时不时送些庄上蔬果与我们解乏,虽不值什么钱倒也是她一番心意,我看她倒是个忠实可靠之人。若父亲那边一时请不到合适的大夫,我思虑着不如将周婶子请来照料一段时间,一来周婶子是个贴心肯出力的人,与姨娘又是沾亲带故比别个自然尽心多,二来对她也是一笔额外的收入,她必也是愿意的。虽说到底比不上在咱们自己身边周到,但到底免了舟车劳碌之苦,待到七妹妹身子养好了咱们再遣人接回来岂不两全。” 赵姨娘听了连声称是,“方才我还担心若请不来大夫该如何是好,如此竟不必一味的去求这个情费那个事,请周嫂子过来竟比随车更妥帖些。周嫂子我是表亲嫂子,我在京中没什么亲戚,统共只剩这么一家。她也不曾远着经常走动,况又是忠厚朴实之人,这几年处下来竟比亲嫂子还亲厚些,她来照顾七姑娘我自是放心的。” 二人皆道此法甚好,既想定二人心神俱松,商量着该给宝璐或装或留哪些行李,又虑着该备多少银两给周婶子,赵姨娘意思宁可多一些,好使她尽心些,又忙着分派丫环们打点行李,忙了半日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