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荣贬斥到宿迁后的第一次全家宴安排在晴雪阁,晴雪阁四周松木葱郁,奇石雅致,阁外建有花墙将景致尽借其中,而晴雪阁以八扇隔扇门为门并糊以碧纱,闲暇时或开门纳凉或隔纱相望,一年四季春花、夏风、秋月、冬雪尽情可赏。 宝璐见了甚是喜欢,若问京城沈府与之相较如何,她未曾细看过不能比较。宝璐初入这里还未进入角色,只觉得好时好地好景,半分悲伤也无,但其他人特别是沈宗荣明显的脸色不太好,想来也是,任谁被贬脸色都不太好。 宝璐规规矩矩的跟着宝玲进入晴雪阁,阁内正中摆着一张红木祥云圆桌,正席坐着沈宗荣与郑氏,两边下首是明学和明浩,宝珍及几个姐妹依序排开,而赵姨娘与许姨娘则站着布菜。 郑氏见状招呼道:“都过来坐着吧,这是来宿迁的第一顿全家宴,你们又是老爷身边伺候的人,都坐下来吧。” 赵姨娘二人先是不敢,郑氏又让人在席尾加了两张杌子,她们再三推辞不过才半坐下来。 这些内宅家长里短沈宗荣自是不理,脸色晦暗了半天仍旧闷闷不乐,明学正好坐在他身边,他见明学带着一顶头巾这才突然想起明学的学业来,头一个问他:“这几日可有温书?” 明学不敢马虎,忙放下碗筷,恭恭敬敬答:“书都温了一边,因着南下便看了几部诗集,前两日看到‘登车宿迁北,万顷铺琼田。墨云淇水光,上下玻璃天。’觉得甚好但觉得不能表达儿子此行见闻,儿子正两日正欲赋诗一首以抒胸怀。 沈宗荣点点头还算满意:“作诗是好事,只是诗多为怡情,算不得要紧,应试科举重八股文章,把《四书》背熟了,方是头一个紧要的,以后应多在此用功方是。” 明学连连点头称是。 郑氏拿着白瓷汤勺亲给沈宗荣舀了一碗温补羊肉枸杞汤,道:“明学惯是用功的,便是在船上晕船那几日也是卷不离手,我道是劳逸结合常叫他多歇歇,他方看些诗词怡情。况咱们风尘仆仆刚到这,他紧接着又要去上府学的,需好好养精蓄锐才是。” 沈宗荣“嗯”了声,“自个明白便好。” 话音未落,王大家的进来回话:“老爷、太太,老太爷有信来。” 沈宗荣、郑氏忙放下筷子道:“快送上来。” 王大家忙让人送上来将一纸信笺递上。 沈宗荣取纸看信,郑氏在旁不知所书何事,关切问道:“老太爷、老太太身子可安好,大老爷、大太太可还好?”沈宗荣不置一词,郑氏在旁边瞧着他脸色似乎不太好。 半晌,沈宗荣收了信纸按拍到桌上大出一口气。 郑氏见状问:“老太爷如何说?” 沈宗荣闷了半晌,深呼了一口气,方开口:“方才说到府学,此信倒是及时雨。老太爷亦有此考虑,信上说为我们选了两处,一是宿迁所在的淮安府学,有底蕴,苏北文人大多出于此,说是名学府亦不为过。二是常州府学…”沈宗荣顿了下,有点不情不愿道:“因谢峤声名鹊起,这两年炙手可热。”说毕便不再言语,阁中鸦雀无声。 郑氏见状忙调和气氛道:“此事不急于一时,慢慢再商议,今日家宴咱不说这个。”转而对着沈宗荣笑着道:“老爷平日公务繁忙难享天伦之乐,难得今日良机,应训诫训诫方是身为父亲的关爱呢!” 沈宗荣暗着脸,将信纸递给王大家的,她忙收好退下,他这才回身对着一桌子人,沉声说了句:“今日好好吃顿饭。”又往桌上巡了一圈,见宝璐坐在末席,十岁幼龄坐在圆墩上肩刚过桌面,因这段时日生病,原先圆润的小脸瘦成巴掌大的小尖脸,显得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犹为黑亮,夹在一群姐妹中甚显瘦弱。 沈宗荣皱着眉问:“七丫头怎么这么瘦,这些日都没吃饭吗?” 赵姨娘忙答:“日日例菜不算太太还给额外添了菜的,只是原病着未好又不慎落了水,少不得要多养些时日。”宝璐忙向宝玲看了一眼,果然她神情愧疚,心中懊恼姨娘怎又提这个。 沈宗荣道:“自小的身子骨要打好,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郑氏接道:“前两天我还道七丫头体弱多病想做个寄名什么的,只是初来宿迁又无相熟的道婆竟是耽误了。可巧前些时日收拾箱笼,有一个珊丫头小时带过的长命锁小巧又精致,还是京城名寺护国寺的主持加持过的,放着也可惜便给七丫头罢。” 赵姨娘一脸喜色忙在桌底下暗踢了宝璐一下,宝璐知意,起身谢道:“多谢太太。” 郑氏笑道:“赶紧坐着吧。”转而看着桌上剩下的三个女孩,道:“可别道太太偏心,之前你们大姐姐送了几匹烟云纱糊窗户最是好,南方湿热多虫,明儿就叫妈妈们给你糊上,另还有几匹轻软布料想着给你们做夏衣最是合适。” 几姐妹俱起身谢过。 席间,明学读了几年圣贤书是十分拘礼的,几位姐妹惯是斯文有礼、行止有度的,就明浩一人在郑氏跟前娇养惯了又还没要考童生,自认没有学业可供沈宗荣问便只顾吃,看在沈宗荣眼里格外扎眼。 沈宗荣“哼”了一声:“看你那吃相,你太太是饿着你了,还是虐着你了。” 明浩一听点到他,可此时又是满口糜肉不好说话忙将口中食物吐出,看在沈宗荣眼中甚是不雅。“成何体统,这么大的人连礼仪都不懂,出去也是见笑与人。你该瞧瞧你五哥哥未到八岁便已熟诵三百千千,而你如今都十岁了还在家中厮混,改明儿也该送到学里去。” 明浩平白受了一顿训,神色立马便蔫了,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 郑氏看在眼里,不慌不忙道:“明浩是该学些圣贤书了,只是我们刚到宿迁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要送到何处。往常老太爷说先生学问,大小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品行,我又是妇道人家急也急不来还望老爷忙里拨闲,多多费心才是。” 沈宗荣听了不气反倒笑:“好人都给你做了,我在他们眼里倒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黑脸神了。” 郑氏笑道:“老爷这是威严,他们在你跟前自是不敢放肆,倒是我向来管束不严,说十句也没老爷一句顶用。”一通话说的沈宗荣甚是舒畅,桌上气氛亦融洽不少。 宝璐一双乌溜溜的偷瞄各人,几位姐姐皆是举止文雅,席上吃饭皆只在眼前盘里夹一两箸小菜细嚼慢咽,除了碗筷相触之间偶有细微之声皆是默咽不语的,其他不论鱼肉、排骨,宝玲她们皆是不碰的,大约是怕吃相难看。宝璐看了不敢造次,有样学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心道,还是在香藕园中吃的畅快,又庆幸与宝玲住在一块,她初来这里,行为举止皆无人教她,她又不敢问,只能时时看着其他人如何行事而几个姐妹数宝玲最是规矩知礼,幸得与她生活在一处,这些日子受益匪浅。 这顿饭在还算融洽的气氛中过去,众人吃毕让人撤下残菜饭,重新换上茶盏。 天渐暗下来,阁外已陆续挂起红木六角灯罩出一圈淡淡的光。 沈宗荣呷了一口茶,看了一会外头树影横斜的夜,开口道:“南方较之北方到底不同些。” 宝琪微微一笑道:“原道南方暖和些,竟还更湿冷些,原先大姐姐她们在时惯会教我们做些护膝甚是软实,如今只剩我们几个妹妹无人教导,也只会缝些粗陋的软垫罢了。” 沈宗荣一笑,“这么说来,我书房内新放的软垫是六丫头做的。”随即赞了一句,“甚好,如今也知在女红上用功了。”又道:“说起女红,我记得五丫头的手甚巧,你们姐妹几个无事可多交流。” 郑氏吃茶罢,拉出一条锦帕拭嘴,宝璐眼尖认出正是那日宝玲所描的攒枝千叶。 郑氏道:“六丫头甚是用心,昨儿个也往我房中送了一副,我用着也觉得好。特别是前些日子的这条方帕,我瞧着这花样竟不比五丫头逊色。” 沈宗荣道:“如此甚好,如此方是女子之德,你们这般懂事太太也省心。” 郑氏回头问一边的如秋:“我记得前个儿收拾出来有一把留青竹柄团扇未曾绣样,甚是好看,不若就给六丫头罢。” 宝琪忙起身谢过,宝璐瞧她面有喜色,再看宝玲面色恬淡仿佛与她无关,也不多说。 沈宗荣此时心宽了,话也多起来,呷着茶同几个孩子讲讲他们小时的趣事,又说说老太爷年轻时求学之事,他们兄弟几个年少学习之事,讲至月上中空也尽兴了一家人方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