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暖,温泉水滑。 华裳半垂着羽睫,笑道:“虽然臣年仅十岁,可臣所说的却不是戏言。” “那年与陛下初见……” 那是冠军侯华晟刚去世的时候,太上皇怜惜他们华家,特将他们召到宫中,想要让华家两兄弟之一尚了小公主,可是,皇帝的亲戚岂是那么好做的?更何况太上皇开大周之先河以女人之身登基为帝,虽然已经禅位给长子,但长子季无艳自幼貌美而多病,连御医都对幼帝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能让他好好养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保不齐哪天这幼帝就驾崩了,皇位还要落在这位小公主的头上,公主的驸马和女帝的皇后可不是一个等级的。 华裳的母亲和兄长们都极力推辞。 女帝一转头看到了华裳。 她虽然年幼,神情又悲伤,却难掩身上的肆意与野性。 女帝笑道:“你家这小娘子,朕倒是喜欢的紧,要不给我家凤凰儿如何?” 母亲只是笑了笑道:“她可是匹小野马,被她父兄骄纵惯了,从小到大舞枪弄棒的,大字更是不识几个,更别提女红了,一点女孩子的样都没有。” 母亲只想让女帝打消这个想法,所以故意将自己的小女儿说的不堪。 女帝听了这话,反倒对华裳更感兴趣了:“什么是女孩样?非得要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才是女孩儿样吗?” “要是这么说的话,朕可是从来没有女孩儿样了。” 母亲连忙谢罪。 女帝却笑了起来:“朕是真心喜欢华裳的性子,她的性子倒是让我想起了故人。” 女帝又与母亲聊了两句,见华裳似有不耐,便令身边宫人带华裳出去走走。 华裳虽然年仅十岁,却出落的十分高挑,眉宇间难驯的野性更是令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关外草原的气息。 那是十岁的季无艳未曾见过的美景。 只是此时她低垂着头,发丝无力地搭在胸前,眼角还微微泛红,漫步湖边,像是一匹失群的小马。 彼时,季无艳尚且年幼,很难说出看到她时是什么感觉,他只是想要靠近她,摸摸她的头,或者抱一抱她,让她不要那么难过。 蠢蠢欲动的心终于催促他打发走身边的宫人,来到她的面前。 她却并未注意到他,一头撞了上去。 虽然年纪相仿,但季无艳自幼体弱多病,身材瘦小,被她这么一撞,她倒是无事,季无艳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华裳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明白怎么会有人在她面前突然摔倒,却对自己撞上人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 “你谁啊?”华裳问。 季无艳突然为自己感到委屈,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拉长了小脸。 华裳在他身前蹲了下去,歪头打量他。 她身上的青草香气更加浓郁了。 “朕……” 她突然伸出手,温暖的掌心捂住了他的额头,轻声问:“疼吗?” 香草香气包裹住他,他像是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那是御医和伺候他的宫人们决不允许他做的。 季无艳盯着她:“嗯。” 明明她自己还在伤心,却对着他露出温暖的笑容。 突然,她探过身子,吻了一下他额头上被撞出的红痕。 季无艳一愣,洁白如玉的脸颊一下子涨红了。 她亲完后,又问他:“好些了吗?我见我爹爹就是这么哄阿娘的。” 她的父亲……华将军…… 季无艳心脏猛地揪紧。 华裳却误会了他的神色,有些失望道:“不行啊……那这样呢?”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抬起他的脸,对着他的额头吹了吹。 风掠过额头,凉凉的。 季无艳呆呆地望着她。 华裳盯着他的伤口轻声道:“呼一呼,痛痛都飞走了!呼——” “这样呢?还疼吗?” 季无艳摇头。 华裳笑了笑:“真好啊,可是我的心好痛,心长在身体里面,痛痛又不能这样吹走。” 季无艳板着脸,认真道:“可以的。” 他摘下脖子上一直挂着的一枚银牌递给华裳:“这是华将军曾经送给朕的。” 华裳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银牌,只见上面刻着山河。 “他说,他会为朕守护大周的河山。” “朕想要将它送给你,”季无艳双手抱着华裳的手臂,突然低下头,对着她心口的位置吹了吹,“呼一呼,痛痛全都飞走了。” 他又探了探头,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心口吻了一口。 两人年少,性子单纯,像两头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 华裳猛地握紧那枚银牌:“陛下?圣人?” 季无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她会露出其他人一般小心的神色。 华裳却道:“阿娘说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季无艳突然想到:自己赏赐给别人东西的时候,别人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原来都在占朕的便宜吗? “所以……”华裳微微一笑,将那枚刻着大周山河的银牌戴在自己的脖子上,无比正经地与他约定,“我会为了你守护大周山河,你为君,我为臣,你为寇,我落草。” 她也没看过什么正经书,就把在坊间听到的传奇故事里的词用上了。 季无艳被她的神情和语气所感染,也没有仔细思索她话语中的不敬,而是握住了她的手:“好,朕允你,只要你不负朕,朕会为你无所不能。” 那时年少,虽是童言稚语,却是赤子丹心。 当年的约定依稀还在耳边,华裳的身体却突然僵住了。 哎! 她突然记起来了,太上皇唤陛下的小名,陛下的小名是凤凰儿…… 华裳猛地捂住了脸。 她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居然把马起了个陛下的小名,怪不得陛下不愿将马赐给她,恐怕在陛下心中她就是个有了些许功劳,却胆大包天想要骑圣人的狂妄之人吧! 可是,陛下将那匹马赐给王太师的结果不也一样吗? 不! 她想起来了,王太师人家从始至终就没有唤过那匹马“凤凰”,所以,一直以来就只有她一个人傻乎乎地搞不清楚情况吗? 说不定,在她唤那匹马“凤凰”的时候,那只老狐狸还不知道怎么在心底偷着乐呢! “那枚银牌还在吗?”季无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在的,在的。”华裳有些心虚,连忙想要将脖子上一直带着的银牌摘下。 季无艳却阻止了她。 他微凉的手指划过她的颈项,捏着那条银链,一点点将带着她体温的银牌转了过来,握在手心里。 他盯着他的山河道:“朕一直信你。” “多谢圣上。” “你应该将朕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上,还有……” 他轻声道:“你与朕初见,并非是在十岁那年。” 也许你根本已经忘了,却只剩朕一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