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须尴尬地站在原地。 柳老爷已经毒发身亡,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光看柳家母女坐在地上嚎哭了。 柳家有个身娇体弱风一吹就倒的少爷,叫柳轻风,一听就不是一个能长命百岁的好名字。因为太弱了,木须在府中一年多竟然从未见过他。而两人见的第一面,就是阴阳两隔。 柳少爷被吓死了。 柳家小姐不敢因为这点事情麻烦她娘,于是自以为机灵地搬来自己哥哥做救兵。结果木须还没干啥,也不知道柳少爷在外头看到什么,又联想到什么,反正就是一声不吭悄然倒地,活生生被吓死了。 木须觉得……有点冤。 随后赶来的柳夫人和柳小姐不知道木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看见摔碎的妖兽笼、被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爷和已经上天的少爷,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不,或许柳夫人猜到木须在这件事情中起的作用,她只是不说。就像她看见还有一口气的老爷却不去叫大夫,而是腿一软坐在地上一味哭泣,一直哭到他断气为止。 柳家老爷“名声”在外,对妻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盼着他死很正常,不过…… 木须怀抱耳鼠,正欲想个办法脱身,然而柳夫人却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盯住她。 “棠儿,”她唤柳家小姐,“你帮娘看看,这个奴婢的脸型、眉毛、鼻子和嘴巴,是不是和风儿有些相似?” 柳晓棠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看她死去的哥哥,又看看木须,一脸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来人,把小姐带出去。”柳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站起来。 木须盯着这个女人不疾不徐的动作,感觉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她突然明白,不管她长得和柳轻风像不像,柳夫人都会让她“像”。只有这样,柳家的财产才不会因为没有男丁而被宗族收回。 以柳老爷一个回合就被她撂倒的能力,居然能在离火城横行霸道多年,他的夫人绝对功不可没。 眼下,她别无选择。 木须摸摸怀里汪汪傻叫的耳鼠,冷淡地朝柳夫人点点头:“你能让我学读书写字吗?” “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然想学什么都可以。” *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声名远播”的柳府老爷因为马上风而进了棺材,尸体如今都已烂成白骨。而柳家少爷因为伤心过度病倒在床,一度无法见人。 悲伤难抑的柳夫人一看见过去服侍老爷的仆人,就心痛如绞,不得已或遣散或转卖掉许多旧仆。柳夫人心地善良,遣散的仆人都拿到了丰厚的补偿。 离火城的杜鹃花谢了三次,又开了三次,木须从墙上第四块竖砖那么高,长到超过第五块。 她终于可以出门了。 这当然不是柳夫人的意思,她恨不得将木须永远关在润细院,但是族长却要求她必须送孩子去上族学。这是规矩,只要身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的柳轻风自己不反对,就没人能够拦着。 呼吸一口湿润的春风,满心舒畅。伪·柳轻风深感族祭时在族长老爷面前抓住机会努力刷脸,表达自己很愿意交多多的束修支持族学,是一件多么有用的事情。 族学的课她不感兴趣,但是不感兴趣也要努力学。她想真正的柳轻风应该会非常珍惜可以走出家门读书的时光,毕竟他的身体使得他从未能有机会走出家门。 既然代替他,享受他的一切,就要替他好好珍惜。 “轻风!轻风!”下学的伙伴在叫,经过三年,她已经很熟悉这个名字,也能快速做出反应。 “一起去玩儿呀!”伙伴们叫她,对于这个族中最有钱但是身体最差,发育迟缓,一张脸白得像女孩子的新伙伴,意外地并没有受到其他小伙伴的排挤,他们在好奇之余,居然都很照顾她。 可能是因为柳夫人不得不慷慨拿出来的束修足够他们这一个月能多吃几回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上课时先生都把提问的火力集中在她身上,其他学生乐得轻松的缘故? “我再背一会书再走,不然进度太慢,明日又要被先生罚了。”她习惯性压低嗓音,对他们无奈地说。几个孩子互相对望,想去先生的戒尺,心有戚戚焉。 “那你好好背书,我们走了!”他们说完便快活地玩儿去了。 没人打扰,她飞快温习完今天所学,然后愉快地拿出一本《相剑》如饥似渴研读起来。这本大齐初年由欧阳名师撰写的论兵器冶炼和铸造的书籍乃是经典中的经典,即便欧阳氏后来因为谋逆而被诛满门,但是此书却未被禁止,而是隐去著书者真名,以绰号名师代替,流传七百年而经久不衰。 “少爷,少爷,该回去了!”侍读急切催促:“不然夫人定要找询问小的去问话了!” 柳夫人问话可不是好事。为避免她露马脚,这个名叫书棋的侍读,因为从小就跟着柳轻风,柳夫人把他留了下来。然而他自己觉得脑袋随时都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坚定地以看紧她为目标一百年不动摇。 她合上书,意犹未尽。她太小了,又没有师傅指点和实际操作,里面的许多理论她都读不懂,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琢磨。薄薄一本《相剑》,已经被她翻得起毛边,线也快断了。 如果爷爷还在就好了。这念头偶尔会浮出,又被她很快压下。 “走吧。”她站起身,拂了拂衣袍,挺胸直背,步伐沉稳,像个少爷的样子走出去。这样的仪态她足足练习了半年才能如此自然。 路上,她心念一转,自作主张换了一条小路。这样不会更近,她只是为了恰好能经过那家徐氏打铁铺。 可惜今天徐大叔并没有当街展示他的手艺,甚至门前没有一个帮工看着,铺门上了一半的门板,看着准备早早关门。 柳轻风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偷偷溜了进去。 “少爷!” “嘘!”她回头:“在这等我,不许说话,不然明天我便求夫人换个侍读!” 书棋委屈得两眼汪汪:“那您让我跟着成不成啊?”不然夫人又要罚他了。 她勾勾手指头:“进去以后机灵点!”这个小侍读傻乎乎的,现在还弄不清保佑他的人到底是谁,不过若不是他脑筋直不经吓,柳夫人也不会同意她的要求。 她进去以后忍不住半眯着眼吸了一口气,浑身五感都张开。那种只有铁匠铺才会充盈的铁具和黄泥、木碳等物混合的气味,闻得她热泪盈眶。 这熟悉而亲切的味道! 她强忍住自己想要到处摸摸的念头,迅速而仔细地观察铺子里的每一处陈设,每一件工具的结构与用处,甚至是那些还没有扔掉的炉渣,她都凑过去闻闻,希望分辨出炉渣里残余的几类物质,从而推断出冶炼时使用的具体手段。 书棋目瞪口呆看着少爷蹲在地上像狗一样抓住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嗅来嗅去,心想少爷可是个女孩子啊!该不会被夫人折腾疯了吧! 忽然,他看见少爷把头抬起来,耳朵微动。 “什么声音?”少爷嘀咕。 啥?他什么也没听到啊! 然而少爷却已经迈开步子往里走了。书棋吓坏了,后面是私家地方,被发现会当成小偷抓起来的! “呲,呲,呲……”往里走近,果然有声音,细而尖锐。书棋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很怕再往里去。 柳轻风整个人亢、奋起来。 是磨剑声,竟然是磨剑声!这里有铸剑师! 她听得出,这是在抛光之前最后一道细磨,精细些的铸剑师会用不同材质的磨刀石配合剑身不同部位的需求。听声音她就知道,这个磨剑的人正是使用最精细的那种方式。 她知道,她想看,很想很想看。 一口井边,坐着一个少年。 他穿着一身黑得发亮的短打,手腕和脚腕上皆缠着绑带,还未束冠,自然下垂的头发只用一根带子绑起。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进行细磨的工艺,手中七尺青锋在他的手下逐渐发出越来越夺目的寒光。 她看得呆住。 “你喜欢?”少年忽然开口,他抬起头,眉目清秀,一双点墨似的眼睛冷淡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并不生气,淡淡地问:“要试试吗?” 她激动起来,语无伦次:“我、我、我可以吗?”她唯一做过的东西就是脖子上那只糙得令人发指的小铁笛啊! 少年却并不理会她的犹疑忐忑,轻轻在剑身上浇了一泼清凉的井水,起身让位。 “来。” “横竖只是一把剑而已。”他毫不在意。 这是一把剑啊!一把真正的寒兵!柳轻风双手颤抖着坐下,颤抖着挑了一块磨刀石,颤抖着低头弯腰,然后平稳地、小心翼翼地打磨少年还未完成的刃身部分。这是一把上好的剑,剑脊厚而直,剑刃薄而韧,剑身其色清明,磨莹之,则黯然青且黑。它呈现出的这种叫做“喜鹊青”的色泽,与传说中的湛卢宝剑一样,是以最好的百炼钢为材。 她竟然有幸能够触摸到这样的宝剑,还能够亲手去打磨它!别激动,别兴奋,要镇定,不能出错! “你学过?”少年看她虽然手生,却很有章法,不免很是意外。 柳轻风摇了摇头:“看、看书,自己瞎看。”她的声音也抖,给激动的。 少年见状,淡淡开口:“你不必怕它,不过是件死物。你想对它如何,便能如何。” 死物?才不是,她听到了剑吟。这把剑太新了,新到还不算完成,所以它的吟声是细微而不安,让她忍不住想去抚摸它,感受它,和它交流。 “小心!”少年忽的叫道,只见一道血线顺着剑刃滑落,这是新手常有的小失误,他急忙解下发带给她包扎。 “多谢。”她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这柄剑,那一丝细微的血线飞快消失在剑刃处,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就好像、好像被剑给吸收了一样。 “奇怪。”少年也发现了,他皱眉从柳轻风手中接过剑去,用力一抛,扔在了一块石头边。 她看出少年不高兴,听说有些铸剑师忌讳在完成之前让兵器见血,急忙道:“抱歉,我……” “是这把剑不好,与你无关,”少年冷漠地断言,“它废了。” 啥?她一呆,更急了:“千万不要,明明是我……” “少主,出了何事?”徐大叔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他与另一人从内院走出,打断了她的话。 徐大叔看见她的脸,愣了一下,觉得有两分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很正常,一个小孩子三年的样貌改变是很大的,况且他怎么会把小公子打扮的柳轻风和一个仅见过一面又不起眼的小丫头联系起来呢?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私宅!” 呃……容她想想借口。 “田叔,他是我的朋友,不要再说了。”少年忽然开口。他说话竟然很管用,两个大人除了表情惊讶,竟然真的不再说话。 “你若喜欢,以后还可以来找我,告诉田叔一声便是。”他指了指徐大叔,原来大叔叫徐田。 “还未请教朋友的名讳,”少年拱手,“在下姓徐,名云风,天高云淡的云,风驰电掣的风。” 巧了。 她拱手回礼:“在下柳轻风,轻手轻脚的轻,风餐露宿的风。” 少年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柳君的确很轻手轻脚。” 喂,不带这么挪揄人的。 辞别少年,带着被吓得不轻的侍读回家。路上听着书棋叨叨回去晚了夫人肯定要问,完蛋一定要关小黑屋没饭吃了。 不吃就不吃,她整个人的脚步轻快得都快飞起。今天的收获实在令人惊喜,只是她对徐田称呼少年为少主感到奇怪。打铁匠领着官府差事,还需要给自己找个主人么?她走神地想,如果对方是铸剑师的话,徐田的行为倒也可以理解。那少年如此年轻,竟然已经是朝廷的铸剑师了么,好厉害…… 忽然,“砰”的一声闷响。 额头好痛。 “哎哟哟,你撞到我了,我的脑袋!痛痛痛!天哪我要被撞傻了啊!你不许走,你得赔偿我啊,不然……咦?噫!”来人噤声,惊奇地盯着她的脸看。 某人还真是三年如一日地坚持碰瓷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