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宝对这酒的威力挺自信的。 哥哥的断腿三天见好,俞叔有内功,肯定不消两天。 可是...... 他一连喝了五天,奇迹并没降临。依然故我地瘸着,面色僵枯无光。好像没得到丁点儿滋补。 她的笃定竟落空了。 这怎么回事?娘喝了这酒,健朗了不下十岁呢。 莲宝着实纳闷,忍不住问,“俞叔,你的腿有感觉不?” 他迷惘地回她一句,“什么感觉?” 她伸手覆到他的瘸腿上,“大概是辣丝丝的、生机流动的感觉?” “没有。为何这样问?”他紧盯着她,目光探索这张脸。 莲宝微微地噘嘴,心说,没有的话我还表什么功...... 想来想去,恐怕是瘸的年数太长,腿已经死了。要把它复活很难呢。就和娘被折断的小脚一样。 我毕竟不是神仙呐,她遗憾地想。 不管怎样,先这样喝下去吧...... 每天,她把一腔正能量酿进酒里,每次对他说,“俞叔,来喝长生不老酒。” 他会拿眼睛深瞧她一眼,不作声地把酒饮尽。 喝完,不知所措似的拿着空碗,沉静地望着她。眼里多出一点点迷茫的醉意来...... 这些天,太阳没露脸时,他教了她一些入门的功夫:基本拳法、步法,还要站桩。 站三炷香不能动,身心都要静。两手虚抱,两腿扎着。天太热,几息功夫,身上就要挂起瀑布汗。 相比干农活,“站桩”对精神力和体力是更加严酷的拷打。 莲宝对这份“苦”很识货,横起一条雄心就把它吃了下来。让站多久就站多久,绝不张口喊累。 她从天不亮站到太阳露脸,汗水变成盐巴,在皮肤上结层白霜。热浪在四周翻滚着。睫毛不停地挂汗,两眼成一对水帘洞,什么也瞧不清。 她脑子里空着,无思无想。偶尔的意识碎片飘过,又迷失在一片白茫茫中了.…… 小脸红得像猪肝一样。 他坐在树下摇着蒲扇,默默陪着。 他准备好她一撒娇,就铁面无私训诂两句:练武之人,夏练三伏,冬练数九。不吃苦你练什么武?亏得没把你这娇气徒弟收进门,不然坏我名头! 然而,久等多日,这个“娇”她迟迟没撒过来。 他瞧她站在那里融化,头顶冒白烟,脚下淌成河。小脸肉眼可见在缩水。 心想:我图个什么?非得把她往这种邪道上引! 他出尔反尔了,每次都提前一炷香结束,迫不及待地去解放她,“时间到,莲宝。表现不错。” “俞叔,我还能站。”她沤在一身汗里,主动要求加练。 “不行,练功最忌急于求成。停。” 她只好乖乖地停,心说,所谓“三炷香时间”原来就一会会儿,像儿戏似的。 早上练完功,紧赶着就是一天的家务活。莲宝不叫自己闲着。 做饭,劈柴,洗衣裳。开垦菜地,捕鱼、摸虾、挑野菜。实在没事干了,她拿一块抹布,蹲地上擦石板。家里被擦得一尘不染,令人发指的干净。没几天功夫,石板竟被她磨出了玉光。 穿个木屐走在上头,声音清清脆脆的,一点杂音都没有。 他吃不消,“叫你来伺候我,不是来伺候地砖的。不许弄了。” 她不依,见缝插针地奉承他,“叔,这下你可明白,什么叫巴心巴肝对你好了?我要让你住得比宫殿还舒服,在这青山绿水里头当个国王!” 他被她齁得不能动。出神地怔着,好像一动就要散架。 她干活时,有股子动人的利索劲儿。不带一点多余动作,一举一动很匀停,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身体每个部位流畅自如,腰是腰,腿是腿。口中哼首小曲儿,活泼泼的,陶然自得。 他能盯她看好久,看完喊一句:“莲宝,来吃糖。” “刚吃过。” “不吃要化了,便宜外头蚂蚁。过来。” 莲宝连忙过去把糖含了,继续干。没一会儿,他又喊她唱曲子。 她假装拿个乔,“你又不鼓掌,我唱什么!哪个角儿像我这样好请的?” 这时,他便把端着的架子暂且放下,慢条斯理给她鼓一个掌。他照样没表情,声音还是像利器那么剐人。可是,眼睛却不叫人刺骨了。 这对森黑的眼成了清澈的古井深潭,幽幽静静的,里面映着她活色鲜香的影子。 她一肚子的诗词,能从春秋唱到唐宋,句句是天籁。一颗多情的玲珑心,一条黄莺出谷的美人嗓,一张嘴就够他醉生梦死地受用一回。 他从不问,你个村姑怎会唱李白,唱苏东坡? 她也从不韬光养晦,装本份的古代女子。不能尽情歌唱,这日子岂不比末世还糟?她可不干。该唱该笑的时候,她从不委屈自己。 夏天到了最盛的时候了,日夜都像在熔炉里。对莲宝而言,实在是煎熬到家了。 白天忙乎不停,晚上倒头却睡不香。翻来覆去都是一身汗。刚洗完澡,人又馊了,没个保鲜的时候。又累又睡不着,像受刑一样。 屋外,蝉歇斯底里地嘶鸣着。远近蛙声“噗噗噗”沸个不止。 夏天就像滚烫的浆糊,糊在了她身上。 莲宝摇着扇子,哀声叹气地直哼哼。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彻夜昏沉沉的。 不知几时,门外响起了俞叔的木屐声。他轻轻地问,“莲宝,睡着没?” “还没。俞叔,我可热可热,要出人命了。”她有气无力,声音像在讲临终遗言。 俞叔推门而入,“嗒嗒”走到她帐外。掇个凳子坐着,摇起了扇子。“这样有风没?” 并没有。帐子不怎么透风。她把自己的扇子摇得死响,重重叹口气,“俞叔,咋这么热?赶快到冬天就好了。下场雨也好。我吸不动气。”她晕乎乎哼唧着,“你热不热?” “还好。” “你咋不热呢。” “......我的内力可以调节。” “啊.....”她嫉妒得七窍冒烟,“我啥时能有内力,叔?我的内力也能冬暖夏凉么?” “你早呢。”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笑。 莲宝痛苦地翻个身,把汗湿的皮肉从草席上撕剥下来。每次呼气都哼哼一声,热得没处藏,又累极了,浑身没半点力气。 他在外头说,“帐子太闷,撩开睡吧。” “有蚊子。” “不怕。我帮你扇风,赶蚊子。” “好。”她正中下怀地说。白天从不发作的娇气这会儿一股脑都出来了。 他站起身,把帐门钩起来。一股婴儿睡觉才会散发的奶甜味儿夹杂着汗酸气,如决堤一样,把他的嗅觉攻陷了。他像有病,竟觉得好闻极了。 清水样的月光里,她以一副受难姿势躺在草席上,头发像一湾水抛甩在枕后。 穿件白色的小圆领衫和里裤,摊手摊脚地横在床上,垂死地瞧着他。 他站了会儿,在床头缓缓坐下,把扇子摇了起来。“好点没?” 风像仙气一样吹下来,舒服得她一阵沉醉,几乎要哭出来,“啊啊,叔,我好感动啊......感动死了!” “哼……不要乱动,心静就凉了。” “好......”她把脸迎向风里,呼吸着松动的空气,含糊地说,“叔,明天再不下雨,咱们摇上船睡河上去吧。” “好啊,给蚊子送顿大餐去。”他说。 莲宝漂在梦的边缘,傻傻笑了两声。在阵阵怡人的微风里,很沉地睡着了。 他坐在床头,掌了一夜的扇子。 他不敢相信,他俞天胤竟做着奴才的活......还挺津津有味的。 . 这酷暑天,娘依然摇一艘乌篷船去卖酒。才没几天,沿河所有酒鬼都晓得了她,五坛子酒根本蹚不住风水,中午不到就能见底。 现在半天就能赚五百个铜钱!从前累死累活,个把月也没这么多。 娘的腰杆子现在挺得可硬。 颠起小脚走在村里,一身霸气侧漏。说起话来,大嗓门儿隔二里就能听见。 村里人越是眼红,她就越得意。 人家怪声怪气地嘲讽,“你家莲宝咋多出个麻子叔来?我们没听说她死故的爹有个麻兄弟呢。” 她露出神秘的冷笑,满脸不屑呛一句,“你们除了鸡毛蒜皮能听说过啥!不懂就别多话!” 她高兴起来,总给莲宝送东西。船儿摇过来,张嘴喊一声,“宝啊——娘来啰,给你拿东西咧!” 莲宝便丢下手里的活,一溜儿奔下去,一脸甜笑地问,“娘,又是啥好东西?” 有时是瓜果菜蔬,有时是田螺黄鳝,也有时,从镇上带两件新衣裳。家里月季开了,她也第一时间给女儿剪下来,生怕被赛珍戴了去...... 莲宝说:“娘,你胳膊肘老向我偏,偶尔也疼疼阿嫂。等你老了,靠她孝敬呢。” 娘向天翻个白眼,“你哥疼她疼得死去活来了——还用我疼她?娇不死她!” 这天,娘又送几条窝瓜来,兴冲冲说,“囡囡啊,村长来咱家,请你去赛水秋千......” “赛水秋千?” “是咧。要跟其他的村比赛,还有大人物要来瞧。” “不赛。大热天的,傻兮兮跑去赛秋千,我有啥实惠可拿?”莲宝抱着倭瓜,半点兴趣没有。 “说赢了的人,有十两银子哩。还要代表吴王爷去京城比赛呢。”娘说,“你问问你叔,要不要赛。这事儿娘说了不算,他说了才算。” 莲宝听着,可不服气了,“娘,你说的话咋这么优秀,我自己说了就不算?” 娘诡诡地一笑,“当然不算。你回去问,啊,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