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宝的嘴角拉起一个笑,狡黠劲儿上来了。“好呀,既然你怂恿,我就鉴定鉴定!” 他欣然把她往桌上一放,两手撑在她身侧,形成一个前倾的姿势。 脸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表情深深的,一副豁出去的眼神,好像这一刻整个人彻底交给她了。 幽昧的灯光下,双方较劲似的定格了一会。 莲宝抿着唇,要抚摸大老虎似的,一点一点把手伸了过去。 然而......碰到他的皮肤时,她意识到自己恐怕错了。 这分明是活的肌肤啊。比她的凉一些,却拥有真实可感的温度。质地比她想象的光滑些。 莲宝咧了咧嘴,跟他对了一眼。 他静如止水地瞄着她...... 她又把他的头掰过去,查看耳后有没接缝。脖子也不放过。 目光探照着每寸皮毛。比法医还仔细。 咦,毫无破绽哦! 但是...... 她本来只是即兴发作的疑心非但没打消,反而变得更重了。 总觉得他有古怪,却又捕捉不到具体古怪在哪。 他的气息太好闻,清新,健康,宛如烈火的滋味。 但这不能成为古怪的理由...... 她眯着眼,摸住下巴,做个柯南的凝思表情。 俞天胤耐心地等着。脸庞一贯的冷着。 他一切情绪都是从眼里出来的。淡淡的,稀薄的一层。开心在眼里,杀气在眼里,调情也在眼里。跟脸关系不大。她若心思迟钝些,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情绪。 他即便笑,也只在唇角勾两个极小的“引号”,脸颊基本是不动的。 莲宝清亮的瞳仁定定的,宝镜般照着他。 一万个心眼子都张开了。 她仿佛忸怩地搓搓腿,没头没脑地问,“俞叔,你欢喜我不?” 他顿了顿,沙砾般的嗓音徐缓地飘出来,“嗯。很欢喜。” 她抿着一丝笑,垂眼幸福了好半晌。眼神甜柔地缠了上去,“我是不是你的开心果?” 他眼皮颤颤,“嗯。几十年加起来,没这么开心过。” 依然是冷静、残破的声音。莲宝却能听出来,这是真心话。 她又幸福了一会儿。“那你怎的从来不笑?你的脸没有表情,你开心时,只有眼睛笑。” “小时候生天花,造成了面瘫。而且,俞叔天生严肃,不爱笑。大老爷们儿嬉皮笑脸像什么话。你说是不是,宝宝?” 他喊她“宝宝”时,一脸的冷峻。男人味足得要滴下来。 连这焦煳的嗓子也好听死了。 莲宝眼珠子在他脸上流连着,隔了一会,才问:“那你用了什么法子笼络了我娘?她像中了邪一样,二话不说就把女儿送给你了。” “终于问了?”他的唇角勾起一对单引号,“你自己问她。” “她不说。”莲宝绽开一个讨好的笑,“你告诉我呗,我现在跟你是一条心!” 他不上当,脸换个角度瞅着她,“你还要不要鉴定?我一次性让你死心。免得将来又起疑。” 莲宝嘟了嘟嘴,两眼滴溜溜的,若有所思。忽然说,“......再让我瞧瞧你头发?” 他眼波微漾,说道,“行。依你。” 莲宝坐直身子,手高高抬起,以揭盖头的仪式感把他的束发一散。 他静止着不动。头发披落下来时,眼睛有点倦懒地往下一垂。 莲宝的下巴微微一掉,无声的惊叹从心里溢了出来。 这头发配那破斗笠时,是一种苍老,荒凉的效果。 可是这一刻如瀑地披下来,竟仿佛冷灰色的华缎。 光泽莹润,不可思议的高贵...... 莲宝心速扬了上去。 她愣了一会,把手抄进他发丝里,向后脑勺摸去。俞天胤猛地直起身,摆脱了她。 “啊,你躲了!”她眼睛发亮,“还说没猫腻?” “猫腻什么?哪个姑娘这样摸男人?”他的目光沉沉压制着她。 “摸脸行,脑袋就不行?哇,这猫腻好厚,刮下来能炸一碗油渣子!” 俞天胤深吸一口气,咬牙说,“行,给你摸。可得睁大眼,瞧仔细了。” 他重新倾下来,让她的手可以够着。眼睛挑衅地逼视着她。 莲宝把这一头冷灰丝缎翻开来。 小猴逮虱子似的寻了半天.......居然没找到丁点儿猫腻。 她眨巴着眼,不言语了。手指在下巴上一挠一挠的,仿佛遇到个棘手难题。 “死心了?”他满眼含讽,语气无情地谑起来,“抱歉,你眼前的男人就这副皮囊,变不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给你。” 她不肯认输,开始瞎闹:“啊——来,嘴巴张开,舌头给我瞧瞧!” 他忍无可忍,赏她一个爆栗子,“行了,睡觉去。我还有事要做。” 他牵起她的手,把人遣送回了房...... . 这事儿很快就在莲宝心里淡了。 她只是临时起意作的怪,并不执着。再说,执着又怎样?人家分明是正品嘛! 暴雨过后,酷热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 村上热死了两个老人...... 大家见了面,都是摇着扇子,“哼哧哼哧”咒天骂地,“死人天,要人老命了。” 禾苗都被晒得起了卷儿,再热下去,怕要没有收成。 俞叔没有田。吃的都靠银子买——他抽屉里散了一堆银子,还有一沓银票。 日常开销是不必愁的。但莲宝并不安心。农民没了收成,谁会有好日子过? “俞叔,咱要不囤点粮吧,我娇气得很,可挨不了饿。”她贪生怕死地说。 他笃定地说:“不必担心。今年不是灾年。再热五六天就好了。” 莲宝一听,心里就太平了。 自从那次大雨后,她就有点迷信他。但凡预言什么,没有不信的。 这天早上,她在河边荫头下槌衣,来了一条船。 是李淮。戴着竹笠,穿件绡薄的绿褶飘然立在船头,仿佛逍遥的文仙,一身诗情画意地来了。笑微微的。摇船送他来的,竟是大莲子!鹅蛋脸红彤彤的,矜持又娇羞地垂着眼。 一河风光都因她变得柔美了。 李淮惺惺作态地说,“敢问姑娘,俞先生可在家?关于那件案子,李某有几点不明想请教俞先生。”他的眼睛对莲宝一眨,表示这是扯淡。做戏给大莲子看的。 莲宝拎着木槌,转过身向家里喊,“俞叔——朝廷又来人了......你自己上去吧,大人!” 李淮上了岸,转身向大莲子行个礼,“多谢姑娘相送。” 大莲子温温淡淡的,蚊吟道:“只是顺路,大人不必挂心。” “虽是顺路,到底是李某承了姑娘的美意......”他有点骚情地一笑,非要把她谢出个花儿来。 大莲子垂着头,不作声了。李某人仍酸话连篇...... 莲宝缓缓对他侧目。 等他终于洒然而去...... 大莲子已羞掉了一层皮,幽怨似的一笑,“这些朝廷的官老爷真酸。没完没了的。” 莲宝乐了,“他见别人肯定没这么酸,谁叫驶船的是个大美人!” 大莲子撩水泼她,娇羞斥道,“再混说,我撕你的嘴!” 莲宝正缺人跟她闹,连连掬水泼过去,“好呀,来撕,你来撕!” 两人见面,未说正事,先闹起来。美人嬉水,满河都生了香。 相戏一气,大莲子先静了下来,喘定了,有点难以启齿地说:“小莲子......” “啥?” “......我记得你有一件......油绸子水衣?” 莲宝一愣,眨眨眼说,“没错。我娘收着呢。” 大莲子满面通红,“......你要是不去赛的话,可以借我不?我就腆着脸,省点铜钱了。” “可以呀。你只管找我娘去拿。反正我用不上。”莲宝成人之美地应了。人各有志,也没什么。 两人相视笑笑,并不多谈“水秋千”的事。 大莲子向岸上窥一眼,眼神儿悠悠的,再瞧回莲宝时,便带了点同情,轻轻问,“小莲子,你是心甘情愿的么......” 莲宝灿然一笑,挤眉弄眼问,“心甘情愿什么?” 大莲子满面又烧起来,蚊子似的说,“村上人都在说......你娘把你卖给这人了。” “瞎嚼,明明是我自己要跟他!”她没脸没皮地说起村话来。 大莲子又惊又羞,扑闪的大眼里满是探寻,“......你为个啥呀?这么个人......” 莲宝一时替俞叔抱屈,凭啥是个人都瞧不起他? 她火辣辣瞪大莲子一眼,满脸的不服气:“他这么个人——好着呐!我欢喜得要死要活!这辈子非他不嫁了。” 大莲子傻住:这个没羞没臊的小莲子,真是绝了。 果然老人说的对,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