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宝满头热汗回了家,蹑手蹑脚走到屋后。 站到窗户根儿下一堆结满青苔的瓦片上,探眼向屋内窥去。 最先入目的,是桌上的礼。堆了老高。红色镶金,富丽堂皇。 说个媒而已——说的还是“小奶奶”,排场摆得比寻常人家纳彩还壮观。 娘坐在桌边,被小山样的礼品衬得十分瘦小。这富贵太浓,太重了,压得她诚惶诚恐,一脸慌乱。跟欠了人家似的。 小侄子阿金把黑乎乎的小手伸向糖包,被娘电光火石在手背上“啪”了一记,当场“哇”的哭了出来。赛珍红着脸,把丢人现眼的儿子拖了出去。 媒婆满脸不高兴,咕哝道,“老嫂子,你太见外。我都登门三趟了,孩子也喊我一声奶奶呢——让他吃呀!” 李大官人笑笑,和声和气地说,“大娘这是做什么,拿给孩子吃嘛。就是给他的。” 说个媒,男方居然亲自上门来,殷勤得有点出格了。 莲宝鼓着腮帮子向这人瞧。 一袭月白的绸衫,一顶青色儒帽,通身富贵的派头。二十来岁模样。手里摇把纸扇,浅笑微微的。面孔俊俏风流,似乎浸淫风月已久,眉眼间有股子邪味儿。 举手投足,叫她想起“西门大官人”。 娘把嘴咧得老大,对他们无声又难为地发笑,手在大腿摩挲着,极尽贫苦人的卑微和窝囊,期期艾艾地说,“大官人,不是老婆子不识抬举,我那闺女啊是个贱命,老早给瞎子算过,都说是个享不到福的。” 李大官人倜傥地把扇子一合,脸上浮起一层不冷不热的笑,“大娘此言差矣。江湖术士之言岂能信?莲宝姑娘天人之姿,合该是去富贵乡里享福的......难不成大娘真打算让她跟着一个又老又瘸的麻子,白白糟蹋这一辈子?” 莲宝眼珠子一转:他知道她跟了一个麻子,清白都没了,还要往家里娶? 媒婆仿佛头回听说,痛心得呻|吟出来,迭声叹道,“这怎么说的,这怎么说的!老嫂子你不能做糊涂事哦。我不是她亲娘,听着也像剜了心。那么一个鲜骨朵儿,你忍心栽牛粪上去?” 娘耷着脑袋不说话,一副麻木不仁的愚昧样子。 莲宝咬唇一笑,几乎能想象娘这模样多讨人恨。 那两条三寸不烂之舌一搭一和,口水费掉半缸子,也没叫她活络起来。交换几个眼神,脸色都不好看了。 斯文行不通,就来不斯文的。 李大官人:“有件事,大娘怕还不晓得吧?” 娘像一头忍辱负重的老驴,抬起呆滞、蒙昧的眼睛,嘴巴冲他半张着。 李大官人恶心不已,忖道,“这么个蠢模蠢样的妇人,怎么生下那个水灵灵的闺女来的?” 他冷冷地提起嘴角,“李某不才,得到个消息,说草蛇帮的刘二帽,竟是死在莲宝姑娘的手上......这事儿大娘知晓么?” 莲宝心头剧震。哟......哟哟! 他哪里得的消息? 刹那间,她感觉在光天白日下来了一次大曝光,诸天神佛都在静静瞧着她。 果然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 娘一听这话,受刺激了。乡下泼妇的嘴脸如出鞘似的凌厉地亮了出来: “李大官人,你可是体面人呐——做不成亲你就血口喷人?我还说是你害死刘二帽的!你恨他抢我们莲宝,使计害死了他!” 这一耙倒打得漂亮。 李大官人却不动气,悠然自得把折扇一展,往旧得发白的椅背上一靠,“大娘,我不但知道莲宝姑娘弄死了刘二帽,还知她通了神,会酿酒。她酿的酒有神力,把她哥哥的腿给治好了。” 娘如受一记闷棍,脸白了...... 莲宝浑身汗毛一竖——又是一次曝光。 难不成又遇上了俞叔一样的神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她皱着眉,水晶样的瞳仁儿滴溜转个不停。 李大官人一下子处在了主宰地位,表情变得似哭似笑,“大娘,你说,假如我把这两个消息透给水匪,会怎样......呢?” 他轻佻地“嗯”了一声,欺强凌弱的流氓相全出来了。 室内一片死寂。 媒婆不言语了,脖子像断了一样低垂着。好像表示这跟她无关。 娘的嘴唇上闪烁着一道痉挛,眼睛绷得老圆,定定的。 悄静的氛围里,一桌鲜艳礼品显得滴血般的刺目。 李大官人倦了似的耷着眼,一张一合玩着扇子,慢悠悠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冷酷,“大娘,你活了一把年纪了,应该晓得在咱这地界儿上,水匪比官府还要横。神出鬼没,上天入地,谁都拿他们没法子。你说,他们听了消息会放过莲宝姑娘么?” 莲宝见娘被欺负得挺惨,瞧不下去了。探下脚,准备进屋。 一双手从身后将她抱了下去。回头看看,她家俞叔来了。来得挺快。 她眼睛一亮,用嘴型说,“李淮走啦?.......俞叔,事情有点崩啦。” 他贴着墙,先将她带离窗口。拿出一块蓝帕子,擦拭她汗水淋漓的脸和脖子,传音道,“有我在,不怕。” 莲宝往院子里瞧瞧,拖住他的手,往旁边小仓库里钻。 俞天胤一瘸一拐地跟着,这个伪装者——慎独得人神共愤。 仓库里极端闷热,空气凝得像铁板一样。 她贼头贼脑张望一眼,拉他在一堆农具旁蹲下,悄声说,“俞叔,这姓李的有厚厚一层猫腻!” “是么?刮下来能炸几碗油渣子?” 她忍俊不禁,推他一把,“正经点。形势严峻呢——你说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知道你会酿酒,不稀奇。”他传音道,“有心人拿块糖哄哄你小侄子,就漏出去了。” 莲宝心里一动,“啊,没错。他说我通了神......这是我给家里扯的谎嘛。” “可是,知道另一件事就有一点古怪了。”俞天胤眯了眯眼,低声说,“老子得弄弄清楚。” 先有个神神叨叨的大莲子,又来个古里古怪的李大官人。 这年头大家都通神了不成? 莲宝汗津津地蹲在他跟前,歪着头沉吟了一会,轻轻道,“俞叔......” “嗯。” “我有个奇怪的推理,感觉李大官人......有一点像水匪呢,而且,恐怕地位还挺高的。” 她孩子气地鼓着腮帮子,露出可爱的沉思状,“你信我不信?” 俞天胤目光微动。脑子里瞬间涌出不少零碎线索,如榫卯一样结合了起来。 一时,瞧着她挺诧异。心说:这只活宝,恐怕比老子想象的还聪明呢! 他没说信不信。隔了一会,凑近她耳边,悄声吩咐道,“宝,你进屋去,这么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