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儿捂住耳朵跟在小少爷身后,在荒草丛生的园子里东躲西藏。 小少爷悄声叮嘱道,“慢点,枝儿,你小声点!” 脸颊黝黑消瘦的老管家,慢吞吞的一步一休憩的,四处走动翻找。他枯干的五指伸长变质,纠缠幻化成一根树藤,拨开茂盛的杂草,好看个清楚。管家暗道,这两个小鬼,究竟躲哪去了?竟然欺负老人家,玩躲猫猫! 一杯杯烈酒下肚,应无双直接趴在了桌子上。湿的衣衫贴着结实的身躯散发出烫人的温度。 同行的人,打着嗝,红通通的脸像只猴屁股,“怎么这么快就倒下了!不是千杯不醉么?” 晃儿解释道,“夜太深,水太凉了,我先送他回家休息吧!” 不等人同意,一阵阴风刮过,醉鬼们挤挤眼睛,“怎么?人呢?” 夜色凄迷,四个长得一模一样,表情僵硬,脸色惨白的男子抬着红轿悄然落地。应府的管家揉揉眼睛,面前那还有什么轿夫,分明是一个红衣姑娘扶着自家醉酒的公子站在大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 自家公子身上浓重的酒气冲鼻,还要一个姑娘搀扶着回来,真是丢脸。 “这位姑娘,多谢了!” “不谢!”冷冷的回答,晃儿摸了摸被应无双亲到的耳垂,暖暖的,湿湿的,黏黏的,“最近,他还是不要外出的好!” 管家还想再问,面前早就没人了,手中触感强烈,抬起来,才知道,是一盏妖艳的红灯笼。 而管家身旁静候的倩影终于消散了痕迹。 ——那个人的眉毛鼻子都不算精致,只是凑在一起,很适合。笑容总是像果脯,浸了满满的蜂蜜,怎能不甜?眼睛明亮,尤其是被注视时,灿烂得像受宠若惊的孩子。舌头灵活,声线性感,话说出口,总是那么动听,只是那个人,薄情总是多情人。 那年冬天,她待字闺中,刚巧满十三,随着嫁到姐姐到应府中做了陪嫁的丫头。姐姐是老爷的侍妾,而她原本是家里的小小姐,这会儿却什么也不是了。家道中落,父亲指望着靠着这一嫁,得以翻身,捡了个俸禄不错的官做。她天天跟在姐姐身边,自然是有幸见到一向自诩风流的无双公子,第一眼,她就被他的笑,被他那双灿烂的眼睛给迷住了。 他带她悄悄溜出府去放花灯,他带她去后花园看萤火,知道她葵水初至,特意让厨房炖了补血的参汤。 他调笑道,“小姨娘可真好看!” 可姐姐耳提面命,告诉她,不要妄想!如今算作真正的女子了,便要和老爷圆房了。一个是夫,一个是夫之子,这是罔顾伦常,与她是不贞,与他是不孝。 那夜,没有萤火的后花园,他笑着对她说,“以后便要称呼你为小四姨了吧?” 她哭得声嘶力竭,“可是,无双,我不想嫁给老爷,我不想……” 应无双语气诚恳,“小四姨,你可曾记得,从你踏入应府的那一刻起,你是以什么身份进来了的?三姨娘宠你,我爹也宠你,难道还想做我应府的大小姐不是?!” 那夜,她投身井中,再也没有出来。 ****** 花儿又在地面重重地画了一个极其完美的圆,那盏红幽幽的灯笼才照亮了她的脸。 花儿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珠被照得红幽幽的,“晃儿......你终于回来了,我饿了……我想吃馄饨。” 竹枝坊似乎不太安静。还未开门,就听见了里面扑腾扑腾的水声,青蛙狂躁的乱叫,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声音。像是人被囚禁在水中使力挣扎,咕咕咕的,又像是被突然掐紧脖子导致的唔鸣。 晃儿停了一下,牵起了花儿的手,“慢慢地走,一有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就停下来!害怕的话,就一直闭着眼睛,牵着我的手,不要说话。” 晃儿的声音很轻,轻到不可察觉。一只尸蛾从灯笼里飞出去,停在晃儿发际,又展翅飞走。 阴森冷寂的桃花后巷响起了软绵绵的歌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重的酒味,一个醉酒的粗野汉子,出现在街口。他走路一摇一摆的,非要在原地打个圈才前进得了,手上还捏着一葫芦,吧唧吧唧的咂上一口烈酒,又接着唱,“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 花儿点点头,一丝丝的冷风从门缝里吹来,她缩了缩肩膀,闭上了眼睛跟着晃儿进了门。 那歌声还响在耳边而且越来越近,“二摸呀,摸到呀,大姐的眉毛边,二道眉毛弯又弯,好像那月亮少半边。哎哎哟,好像那月亮少半边......” 右脚刚踏进屋子里,咯咯咯的声音就让花儿打了个寒颤,不由得睁开眼睛。一团模糊的人影跑过走廊跳入池水中。 花儿一惊,用力握紧晃儿的手。晃儿回过头示意她还是闭上眼睛的好。 花儿憋紧呼吸,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湿漉漉的东西爬上了自己的背,慢慢的游走上肩膀。花儿害怕得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里,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白影疑惑的跟着花儿蹲下来,慢慢的,白影变扁变细从花儿屁股地下钻了进去,又从另一边出来了。 花儿尖叫一声跳起来!湿湿的,凉凉的什么东西,碰着了自己的鼻子。 花儿呜咽着,望着晃儿准备求救,晃儿静静的望着花儿,不发一言。 花儿的耳边已经伸出来一双手,准备蒙着她的眼睛...... “三摸呀,摸到呀,大姐眼......”歌声戛然而止,趴的一声,汉子脚下一趔趄摔倒在门边,“怎么这有道门......嗝......我到家了?鬼婆娘!快来扶我!怎么不点灯,这么黑......” 汉子伸出手在空气中乱抓。 花儿身后的白影倏地不见了。 花儿连忙向晃儿那边跑过去,脚下一绊,迎面倒下去,是被从廊下刚爬上来一半的白影给绊了脚。幸好,晃儿眼疾手快,在晃儿即将面对面与另一个白影接触时提起她的衣领,一使力,给拽到了自己脚边。 花儿哇的一声,抱着晃儿的腰肢不肯撒手了。 “我怕,晃儿……” 不知是什么时候,晃儿手中的灯笼已经灭了。 晃儿看了看门外睡得正香的汉子,一个白影蒙住了他的眼睛,另外几个分别扯着他的手脚往里挪动。看样子,是准备把他带入水中。 晃儿抱起花儿,向里屋走去。那盏被遗落在走廊的灯笼忽的被慢慢的提了起来。 原来是一只只尸蛾附在灯柄上在操控着它移动。渐渐地,黑暗的空气里,有了一丝丝的腐臭味。 结实点汉子被众鬼牵引着向廊下的水池移动。 更多的蛾子聚集到蜡烛芯里,黑暗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慢慢的,越来越清晰......噗噗噗......不知什么时候,廊上一盏盏的灯笼齐刷刷的亮了。 地板上渐渐出现可怖的影子。有的牛头虎身,一身肌肉狰狞,有的舌头垂到地板,拖出长长的唾痕,有的犬牙利齿,人的身影,却拖着一根粗壮的牛尾巴。有的身体和头颅是分开的,头颅悬在半空中,下半身也是齐腰拦断。有的看上去像完整的人,全身骨骼肌肉处却牵出一根根细细的红线,不断往外牵扯。有的眼睛奇大,活像牛眼,突兀又滑稽,有的...... 唯一相同的是,瘦小的骨头,庞大的身躯,血管里一刻不停涌动着的,是啃食血液的蛆虫。 拥挤的黑暗里,轻微的摩挲,带掉了一片片碎肉屑。厉鬼的皮肤,永远比衣衫更褴褛,一刻不停在腐烂剥落的同时也在生长。 对付鬼的方法,只能是倚强凌弱。饿鬼太饥渴,需要食物...... 天明时,似乎还听得到昨夜凄惨的撕裂声。晃儿推开门准备做生意,顺道指挥花儿用长长的网兜捞起浮在水面的人面螺。 汉子酒还未醒,倒在门外打起鼾来。晃儿也不介意,取下挂在门外的灯笼,吹灭了蜡烛,又重新挂了上去。 一切又是新的。 “花儿,拿一碗辣姜汤来。”晃儿用力踢了一脚打鼾的汉子,汉子猛然惊醒,红通大眼猛然抬起望着眼前的两人。 晃儿不理睬他,撑开一把泼墨美人图,放在走廊上,“这些伞都有些潮了,花儿,你把那些都抱出来晒晒。” “嗯!”花儿放下辣姜汤,转身飞奔回屋,拉开衣柜,一把把的伞拥挤的挂在檀木衣柜里,墨迹也有些晕散,这几天的空气确实有些湿润。 汉子端起门口的辣姜汤,望了望忙碌的晃儿,道了一声谢,一饮而尽,搁下碗,迈开大步而去。 晃儿依是对大汉的话语毫无反应,等着花儿捧着一大捧的伞匆匆跑来,连忙接到自己怀中,再搁到廊上。 “晃儿,”花儿怯生生的望了望廊下安安静静的池水,已经有一两朵荷花冒出了花骨朵,“他们还在么?” 晃儿摇摇头,“晒伞的事就交给我吧,你去找怀溪,叫他带你去码头收购一些人面螺。这种螺丝,长相丑陋可怖,寻常人家是不敢拿来做菜的,价格也应该会便宜些。而且,打鱼人都视这种螺丝为凶兆,打捞上来后,不会堆积太久,多半会直接倒下海去。” “嗯。”花儿接过一锭银子,顺手拿了一把伞就夺门而出。 天空晴朗,太阳也光彩夺目,是不需要伞避雨的吧。晃儿也不点破,知晓她定是拿了伞送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