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骗了柳下姚。他根本就没有提前做好预警,他也进入了幻象。 他看到了原始野性的洪荒,飞扬的尘沙,荒芜的沙丘,汹涌的河流,狰狞的棘草。那里曾是他的家乡。 他最好的兄弟,是他的族弟魍煞。陵游与魍煞生辰相差不到半月,自小二人就在一处玩闹。 他们是君与臣,少主与近卫,也是兄与弟。 某一天,他们一起去了险象环生的往生井,和三尾狼大战一场,这才到了井边。 魍煞在井中看到了自己的永生执念,是一个红衣明媚,生着一双精致桃花眼的姑娘。于是就在那一日,陵游听到了魍煞的最后一道命令。然后,他要找到那个姑娘,她将会成为他新的主子。 于是洪荒的四翼黑狮陵游夭折在六岁那一年,而他找到了藏在琅山深宫里的兰轩。 他再也没能回到他的故乡,唯一的一次,是因为兰轩遇险。那一次他是悄悄回去,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他回去见到了阔别六年的兄弟,可惜物是人非,如今二人已是迥然不同。 那一次他彻底诀别了洪荒。 洪荒被血洗的时候,兰轩拒绝发兵,也拒绝了外借法器。直到后来她说要去洪荒看看,也没有让他跟去。 他没有强求,他并不想看到自己家园被毁,亲友被杀的惨状。可让他开心的是,他的族兄改名换姓,来到了琅山,守在了兰轩身边。 也算是心愿得偿,皆大欢喜。 然而他却突然在这样的完满里惊醒。他意识到这一切都只是回忆,他不能沉浸其中,他还要去保护兰轩,完成对族兄的承诺。 然后他幻化出一把匕首,划破了自己的左臂。 ** 柳下姚醒后没多久,牧长歌和出野便相继清醒过来。五人聚在一起大约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宣斓与原景时同时醒了过来。 陵游分着干粮,笑道:“你们几个倒是省心,哪儿像这个小包子,还要我叫醒。” 柳下姚踹了他一脚。 宣斓对陵游道:“这地下森林和迷蒙山上是倒立生长的,两边土地相连。我们烧了迷障,这边一定有所察觉,你在这里,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陵游摆了摆手:“虽然目前没有,不过……”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猛兽的嚎叫声。 “我去!来得太及时了罢!” 陵游直接跳了起来,突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犹豫着说:“我记得典籍里记载,守护折相古树的是……” “就是那只火眼熊!” 宣斓手中短剑出手,直向一边树木隐蔽之处飞去。她剑术高明,从无失手,那边有猛兽痛苦地嘶吼一声便向这边奔来。 正是一只通体漆黑,眼如烈火的巨熊。它纵是四肢着地,也有两人般高,与它体型不符的,就是那个迅疾的速度。 “都管好自己,这是上古魔兽,镇守此地多年。” 宣斓冷冷丢下一句话,提醒了早已拔剑在手的众人。一句话的功夫那火眼熊便已到了近前,陵游掣出那柄平时从不显露的兽骨重剑,率先迎了上去。 “你留在我后面。” 宣斓知道原景时刚刚摆脱幻象控制,体力必然不济,于是对原景时低声嘱咐。可原景时恍若未闻,赤霄剑势凶猛有力。 “你不必担心我。” 宣斓自己是可以脱身的,陵游也是如此。牧长歌和出野虽弱了些,到底也是妖物,可以抵挡一下。可是因为队伍里带着三个凡人,情势就不一样了。纵使赤霄和七星龙渊都是绝世神兵,可抵不住他们的主人只是凡人。 宣斓脑中有自己的打算,不打算在此久留。眼见众人缠斗僵持不下,也不打算再继续掩饰自己的神力,于是使出了神术来,给了火眼熊狠狠一击。 陵游颇有些惊讶。平时他们行事,都不用神术,用一些修真之人都会的小术法或是异术。陵游见宣斓动用神术,知道她不愿耽误时间,自己心里也明白拖延太久的危险性,于是也使用了神术,向火眼熊补了一击。 火眼熊接连两次收到重创,也感觉到了对方发挥了之前压抑的实力,大怒之间一个反扑,挥起的身体和前肢便用极大的力道甩开了众人。宣斓离得最近,因此被摔在地上。 那火眼熊抬头嘶吼了一声,便向着倒在地上的宣斓扑过去。 彼时,钟琰娘在一边去接空中腾跃而回因用力过度已控制不住身形眼看就要撞到一棵十几人合抱粗细树干上的原景时,陵游飞身去拉过山底坠落的柳下姚,牧长歌方才打斗时闪身退出好远,回身已是不及。出野想都没想,回身就往宣斓这里扑。 然而令人讶异的是,宣斓忽然伸出右手,向出野的方向在空气里虚虚伸手一抓。出野只觉身体不受控制,却是片刻间便挡在了宣斓之前。那火眼熊向着出野狠狠咬了一口,径直甩到了一边。 陵游确认了柳下姚安全无碍,立刻飞身而来,重剑扬起,从后上方而下,割开了火眼熊的头颅,顷刻取了火眼熊性命。 而后仔细扶起宣斓,笔直地对着她跪下,面色沉着冷冽,道:“属下该死。” 陵游作为近卫,方才先去救了柳下姚,以至自己的主子陷入险境,此番请罪,自是理所应当。柳下姚心想一切因自己而起,才要上前,却被原警示伸手抓住。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们的事,你不要参与。” 宣斓也是一反常态,不叫陵游起来,由着他低头跪着,只缓步走到出野那里,那优雅姿态,哪像受过大创的人? 陵游一直颔首跪着,目光幽暗,看不分明。 宣斓用极平淡的语气问道:“出野,怪我么?” 出野的肚子几乎被剖个稀烂,靠着微弱的妖力苟延残喘。牧长歌想要伸手为出野输送妖力,却被宣斓出手打断。 她淡淡地警告:“长歌,不要多管闲事。” “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出野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怎么能怪你?” 宣斓却笑了,透彻人心,无端讥讽:“是啊,你该死,凭什么怪我?” 出野的笑意凝滞在嘴角,目光渐渐变得不可置信。 方才必定是他听错了! 她不会,她……绝不会…… “五十年前,我初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为他卖命,”宣斓一点一点击碎出野所有幻想,“所以,我绝不会让你活命。” “我的确是为了报答他前世对我的恩惠,所以才答应他到你身边,可我自己是真的想要对你好。”他睁开眼看向她,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最后一句话却问得极轻,“你,信不信?” 她的手缓缓伸出来,在空气中轻轻一捻。她轻飘飘地说:“我没想过。” 冷冷地绝了他的生机,让他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那么你呢?” 宣斓回身走到陵游面前,短剑锐利的剑尖直指在他的咽喉,“说说罢,你又受过他多大的恩惠?” 陵游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此刻无比冷静:“我在洪荒就是他的近卫,他在往生井里看见你,所以让我来保护你。” “真是深情啊。” 宣斓感慨的笑意不明不白,“我是灭他全族的帮凶,丧尽天良为虎作伥,他却视我为挚爱,将我当作他永世的执念?” “公子之心一片赤诚!” 陵游本来不动声色的脸因为宣斓对那人的怀疑变了样子,“公子如何对你,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不愿意救他?” 陵游的身子逼近一步,剑刃割破了脖颈却似不自知,“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半点喜欢他么!” “我救不了他,也不想救。” 宣斓收了剑,目光沉沉,“陵游,你是聪明人。” 陵游的目光里充斥着痛苦:“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宣斓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你骗了我这样久,如今既然到了这一步……从前我与你一处长大的情分,你就当做……从来都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