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是没有光亮的,夜色的静谧和破败宫殿的惨状把寒宫周围的景色都覆上了一层死气。 阮阮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大致只有圆满时的一半,月光洒落在地面上暗淡幽深,仿佛在倾诉着宫阙的寂寞和人心的变化,暗淡的光把天幕也衬托得灰蒙蒙的,整个天空好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这方天地,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宫殿远处的娇花也隐没在夜色里,一阵风吹来,阮阮模模糊糊想起幼时在江南乘凉的自己,竟突然有些怀念和难过。 寒宫门口站着两个人。 阮阮走到他们跟前,斟酌的打量着黑衣人,她认出那是村子里的徐叔,可为何徐叔也进了宫? 徐叔看着缓缓走来的阮阮,心中暗自赞叹,不愧是村子里几十年来最有术师天分的人,血统又纯正,性子又沉稳,做什么大事不成?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那个私自出逃的女人,暗暗可惜,真是委屈了这样的好苗子偏偏有个不守规矩的娘,于是她也只好来这里做这些不入流的事。 徐叔换了表情,和蔼的开口道:“在这里还习惯吗?” 阮阮面如冰霜,仍无声点头。 “你也别怪我们,你到底年纪小,不服药是不成的,到时候装哑巴要是露了馅儿,我们可都没办法救你。”徐叔抚着胡子谆谆教导,“要我说这能不能说话其实都是一个样儿,这人啊,贵在有心。” 阮阮不动神色的听着这些话,没有愤怒,也没有认同。 徐叔不满的皱眉,这样纯正血统的术者是必须配给村长儿子的,可她这般听不进话的性子,把她配给衡儿还真是委屈了衡儿,徐叔微微展眉,算了,能生女儿就行,教不好她,难道他今后还教不好在村子里出生的女孩吗? “你救了陆檎桑。”徐叔肯定道,等着她惊慌求饶的举措。 可阮阮仍是不避讳的点头。 徐叔越来越愤怒,一股脑儿的接着道:“你外祖母疼你,把你惯得无法无天,居然这样的事也敢瞒着我们,私自去做,小心你总有一天会踏上你娘的老路。” 一直顺从点头的阮阮听到这话变了脸色,狠狠的盯着眼前的男人,一瞬间死亡的寒意爬上徐叔的后背。 徐叔无论再怎么爱摆长辈的架子,骨子里还是深深惧怕术师,术师的恐怖,村子里的人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是血统资质最好的阮阮。 他挤出个笑来,缓和气氛道:“你娘恢复得挺好的,你外祖母叫你放心做事,事情完了就早点儿回去。” 提到母亲和外祖母,她前一刻的狠辣消失得无影无踪,阮阮温和的点头。 徐叔看她不像是在生气了,终于打算坦诚自己今日来宫中的目的,问道:“虽说村里人都疼爱你,但你这次的确做错事了,你承不承认?” 阮阮盯着徐叔的眼睛,没有回应。 徐叔自顾自道,“村里也不是不能原谅你,只不过需要你做一件额外的任务。”他看着阮阮的眼睛,“处理宫中大总管何长明。” 阮阮不可置信的看着徐叔,眼里掩饰不住愤恨,宫中有一人凌驾在皇帝之上,不是现在的万太后,而是何大总管,术者使用能力意味着折寿,而现在所谓的叔叔正在逼自己折寿。 “不多说了,徐叔也盼着你早日和你娘团聚。”徐叔静静的盯着眼前的小姑娘,仿佛在看一件武器,没有任何怜惜的转身离开。 小桃不安的看了阮阮一眼,终是跟着徐叔离开。 风打在身上彻骨寒冷。 徐叔没有问她为何伤了手,甚至没有发现她伤了手,她在寒宫门前站得腿脚发麻,却依然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不想为了这样的事情折寿,她向娘承诺过的。 她落寞的走在宫道上。 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她快步奔走过去,陆檎桑看着她眉目清寒。 “去了哪儿?”陆檎桑已习惯把手递给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去了不想去的地方?去见了不想见的人?她忘了自己只是个十三岁的姑娘,于是全村人都忘了这件事,他们的期望太大,她承担不起。 她觉得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眼泪止不住的落下,她胡乱的擦着却没有什么用。 一道紫色金边的衣袖轻轻擦着她哭红的脸颊,陆檎桑嫌弃的看着她的哭脸,她哭起来并不丑,相反已经有了美人的样子,但果然还只是个小孩子,遇事只会哭罢了。 “不愿意说?” 她听见他低声在她耳旁安慰。 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只是想让她倾诉一些事。 黑暗的宫道上只有他们两人,女孩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是哭出来的晕红,周身透着一股招人疼的气息,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她拉过他的手,认真写道:‘你在等我。’ 没有疑问,是在陈述事实。 陆檎桑顿住了擦着眼泪的手,忽然被晃了眼。 还未遭遇变故前,少年意气心比天高,他也在醉酒后畅想过今后妻子的模样,不需要身世多好,更不需要长得多美,只需温柔娇弱,两人相敬如宾,他定会护着这样的妻子一辈子。 今晚看着拉着自己手掌的小姑娘,他第一次在宫中想起了从前愚钝的自己。 “恩,在等你。”他鬼使神差道。 阮阮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在他手掌上郑重的写道:‘谢谢。’ 夜风越来越凉,她随着风打了个寒颤。 一瞬间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落在她头上,包裹住了她整个人,她努力的卷起长长的披风才不至于落到地上。 阮阮仰着小脑袋,望着给自己披风的人,她是第一次细细打量他的样貌,她是一直知道他长得好的,可却是第一次意识到他长得竟这样好,黑夜中,他深邃的眼眸依旧冷漠,但好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鼻梁高挺,一身紫色流金锦袍,腰间是一根金色腰带,腿上一双黑色靴子,靴后一枚石子大小的幽青佩玉。 消息中说他武功深不可测,她想起那根杀人利落准确的银线,那根银线能不能杀了何大总管?一个荒唐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中。 陆檎桑眯着眼,似已看穿她的为难。 “想杀谁?”他轻声道,清冷的声音消散在风中,仿佛只是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阮阮似受了蛊惑,在他的手心写下一个:‘何’字,随即紧张的看着他的脸色。 他的表情阴暗未明,阮阮垂着头,果然,即使是对于武功高深的他来说,谋杀何大总管也是一件天方夜谭。 许久,阮阮抬头恢复成了乐呵呵的小宫女,对陆檎桑笑着摆手,拉过他的手写道:‘玩笑话呀。’ 陆檎桑收回自己的手掌,看着眼前小姑娘违心笑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低声道:“好。” 一瞬间,她再次泪如泉涌。 她听见他说“好”。 自四岁以后,她就再也没对谁提过要求,因为得到的回应是拒绝,是无视,唯一没有应允。 她不知道这是他的安慰还是一时兴起,可她敌不过这样突然的温暖,只能捂着已经哭红的眼睛,扯着他的衣角。 陆檎桑不再擦拭她的泪,任她把自己的衣角捏得紧巴巴的,小姑娘哭得很伤心却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正如她再痛苦也不会有人听到她喊痛。 宫道上,他守着她,夜晚一点点过去。 翌日清晨,阮阮从床上起身,眼睛肿胀得几乎睁不开,她记得自己昨晚就像喝醉了一般哭了一整夜,她看向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的药好像又被换过了。 她走出屋子,听见常春似撞鬼一般惊叫,“啊!” 她不解的看向常春。 常春很快恢复了镇定,同情的看着阮阮小心翼翼道:“你又被陆公公罚了?” 阮阮愣愣的看着常春。 常春已经习惯了她发呆,端着水盆渐渐远去,呢喃道:“这手还没好呢,怎么又打眼睛呢?” 阮阮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时辰又不早了,她匆忙离开。 向阳宫内。 照妃正摆弄着手中的兰草,先帝去世不过七日,这宫里就换了个景象,又或者这宫里的景象就没变过,开春后她像还在堪府里时一样养了些花草,皇上也由着她,甚至会问她一些种植花草的常识。 “娘娘,您真的要见何大总管吗?”临水抱来一叠书问道。 “对”她低头剪着多余的叶子,皇上送来的书快塞满她的屋子了,每天她花在读书上的时间很多,越看越就清楚的知道何大总管的博学和城府,她是真的敬佩何大总管的才学,但也越来越惧怕他的城府。 她又忍不住想起先帝去世那晚冤死的那些人,动摇的剪子多剪了一寸嫩叶,他是那样的强大,没有人能压制他。 皇上刚刚登基,一切都依赖着何大总管,她摇摇头,不对,先帝在世时宫里也都依赖着何大总管,新帝不过是个无能之辈罢了,她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嫁给这样一个软弱的人,记得他在登基的第一天就哭了,明明是个大男人。 那时她止不住眼泪的想,嫁给这样的人,她在这宫里是没有任何念想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竟然慢慢发现了何大总管,这个人高深儒雅,是温柔到骨子里去的人。 若他才是皇帝?照妃微微摇头,制止这种荒唐的想法。 “娘娘,万太妃刚刚派人过来,叫娘娘您去万象宫。”临水俯首道。 她闻言,急匆匆的放下手中的剪子,坐上轿撵,陷入沉思,万太妃虽不是皇上的生母,但一直到先帝逝去前,万太妃都是最得宠的妃子,也是最有权势的女人,虽然,她的权势全部来自那个人。 可自从新帝登基后,万太妃不再招摇,只是安安静静的在万象宫礼佛。 难道她被那个人抛弃了? 她是带着这样的猜想才一次次主动邀请何大总管,没想到今日终于得到了回应。 照妃坐在轿撵上,进宫后,她也只见过万太妃一面,而且只是说了一两句客套话,万太妃虽不喜她才疏学浅又胆小,但万太妃这阵子都只是深居简出,一心向佛,再加上要全心全意应对前朝的一些风风雨雨,她们倒也没来得及产生多大的矛盾。 下了轿撵,她跟着一位老嬷嬷走到太后面前,屋子很静,檀香充斥着周围,万太妃已不在年轻可依然风姿尚存,甚至穿着一件鲜艳的宫装,照妃心中默默唾弃,她想起何大总管,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能一直被她这样老女人摆布? “万太妃娘娘万安。”她恭敬的行礼道。 万太妃坐在椅子上,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跪在眼前的这位照妃,眉间紧蹙。 照妃衣衫艳色,眉眼慵懒妩媚,野心都写在脸上。 还想着勾谁呢?万太妃心里嘲笑省下了几句客套的开场白,厉声道:“哀家听宫人说这一月余皇帝都在没在你的寝宫歇息。” 照妃本来想好了一堆应付的话,可就在这一刻全部抛之脑后,她紧张的低垂着眼眸道:“皇上只是太忙了,有时会直接歇息在御书房,臣妾体谅皇上,不敢打扰。” “一派胡言!”万太妃直直的盯着眼前这个紧张兮兮的人,她看不得这个照妃装作怯懦的性子,后宫女人哪个像她这样说句重话就装作吓得魂儿都飞了,这样的人何谈接近何长明?就凭这样的胆识也敢动歪心思。 真是个笑话。 万太妃的声音更加严厉,还带着一丝轻蔑,“皇帝威仪天下,勤勉为政,你既身为妃嫔,更应该协助皇帝,打理后宫和睦,分皇帝忧愁,哀家决不许任何人有异心。” 照妃心惊胆战的跪着,看似温顺,不敢多言。 万太妃看着眼下抖得越来越厉害的照妃,心中愈加不满,暗道这胆识和气度都上不得台面。 不过也罢,这样的人,何长明怎么会放在眼里,万太妃倦了,要死的人她又怎么舍得拦呢?她摆摆手最后提点道:“照妃应多读《女戒》、《内训》诸书,以先人为戒。” “诺。”照妃满脸通红,憋了半天好不容易说出一个字。 万太后不想再看到唯唯诺诺还带着歪心思的照妃,不耐的交代了几句示意她退下。 回到宫殿,天气不热,可照妃却出了一身薄汗,万太后的态度和□□还回响在耳边,最可怖的是,万太妃好像看透自己的心思了。 照妃捏着手心,冷笑渐渐浮起,她以为自己会觉得耻辱,抬不起头,但奇怪的是她却没自己想象中难受。 这一辈子这么长,自己难道要一直守着懦弱的皇帝吗?人生来仰慕强者,这是规律。 照妃看着眼前的兰草,沉默无言。 临水站在门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据她了解,此刻照妃定不希望别人打扰。 她家娘娘姓堪名兆情,在堪家排最末。 本是最小的孩子,却没分到半点儿宠爱,母亲早逝,父亲又在堪家处于弱势,堪家听说是嫁皇帝的事儿,便草草推了娘娘出来,虽然她也心疼自家娘娘,她更知道娘娘的不甘心,可好好儿的跟皇上过又有哪里不好呢?有着妃嫔的位子,至少皇上还会每日送书过来哄娘娘开心,而何大总管那嘲弄的态度,或许就只有娘娘一人还看不清楚。 她家娘娘从小仰慕的是威武之人,她不清楚为何她家娘娘如此看得起何大总管,可她只知道,若是万太妃认真起来,她家娘娘是讨不了好的。 临水视死如归的推开门,走进去道:“娘娘,何大总管答应见娘娘一面,只是希望娘娘耐心的等具体安排。”临水觉得这段话说得自己头皮发麻,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她家娘娘似乎已经义无反顾的踏进去了。 照妃没有立刻回答,临水看着照妃暂时平静的神色,心中道奇。 “什么时候?”照妃微微蹙眉却终是掩饰不住心中的期待。 “明日。”临水答道,她的一颗心越来越沉。 为何突然答应见自己了?照妃好奇却抵不过高兴,她招来临水到跟前低声道:“你打听一下万太妃那里的情况,别被发现了。” 临水很快答道:“奴婢昨日才听同院的几个宫女在谈论呢。” 照妃看着临水道:“说来听听。” “听说前日里,万太妃召见何大总管,被何大总管婉拒了。”临水开口道。 她实在是不赞成自家单纯的娘娘去和万太妃争一个太监,若这事儿发生在进宫前,她一定会当这是一个笑话,可进宫后,每件事都在改变她每一个理所应当的想法,或许在自家娘娘第一次见到何大总管时,一切就注定了是不能回头的,临水怜悯的看着照妃,可照妃依旧没有发现。 照妃愉悦的看着眼前的兰草,她自小漂亮聪慧,而且她还年轻,万太妃做过的事,她也能做,还能做得更好,别以为她不知道万太妃的权势是从哪里来的,不也是从何大总管那里来的吗? 既然他答应了邀约,她的人生就还有转机,她听了临水的话暗自沉思。 临水看着眼前的照妃,心越来越寒冷,她正在被照妃往死路上带,她在宫外有家人,有心仪的人,她不愿陪照妃葬送在宫中。 四日后,万象宫外院管事院。 “陆公公,临水求见。”小信子恭敬道,受了板子之后,他做事越来越稳妥。 “传。”陆檎桑望向正在院子里晒衣服的小姑娘,狐狸眼半闭。 “奴婢堪家照妃一等侍女临水,被万太妃指点,拜见陆公公。”临水神色肃穆,恭敬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