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变法的张党初步形成,先从北直隶、南直隶开始做。
自严嵩掏了五十万两银子买镜子,嘉靖手里便有了资金,暂时能应付了个把月,倒也不急着搞钱。
所以,他选择搞事。
“老了。”
关于摊丁入亩的折子,严嵩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扶着案沿慢慢站了起来。
徐阶却仍没有写完,这时也不得不搁下了笔,随着站了起来,隔案望着严嵩:“阁老写完了?”
严嵩轻轻捶着后腰:“不服老不行啊!张太岳想出摊丁入亩,论安世济民的才能,我等远远不及也!”
徐阶怅然道:“阁老,我已经六十了,也是时候乞骸骨喽!”
“少湖。”严嵩望着站在侧案后徐阶的身影,这一声叫得十分温情:“东南倭寇未平,西北俺答汗扣边,朝廷又要开海、变法,你我要同舟共济啊!”
“阁老。”徐阶想解释。
“你厚道。”严嵩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就像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无法告老。一个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难,一辈子小心就难了。做我的副手,也好些年了,难为你处处让着我。”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徐阶这句话说得甚是真诚,是否发自内心,在严嵩听来至少不都是虚言。
严嵩有些感动了。
尽管眼花看不真站在侧边书案后的徐阶面上的表情,他还是望着徐阶的面部:“少湖,折子要下晌才呈交皇上,烦请将椅子搬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商谈。”
“是。”徐阶尽管也已六十出头,这时身子依然十分硬朗,那把黄花梨太师椅轻轻一端便端了起来,稳步走到严嵩案侧放了下来。
“坐,请坐下谈。”严嵩伸了下手自己先坐下了。
徐阶礼数不废还是躬了躬腰才跟着坐了下来。
“冒昧问一言,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坐得近了,严嵩望着满脸谦恭的徐阶。
徐阶道:“阁老但问就是,属下不会有一句虚言。”
“好。”严嵩赞了一句,接着仍盯着他的脸问道:“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如此煞有介事竟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徐阶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最亲。”
严嵩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接着轻摇了摇头:“未必。”
徐阶更小心了,轻问道:“阁老请赐教。”
严嵩轻声道:“《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按理说,人生在世,难报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作如是想?十个儿子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恩养也就成了当然。少湖,你我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你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
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徐阶那股老人的同感蓦地随着涌上心头,但很快又抑住了。
面前这个人毕竟是严嵩,是掌枢二十年的权相,当此朝局暗涌湍急之际,也明知自己并非他的心腹,这时为什么说这个话?
徐阶不敢接言,只是也望着他,静静地听他说。
严嵩也正望着他,想他接着自己的话说个一句半句,无奈徐阶默如孩童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知道要转换话题了。
“你不好答,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严嵩依然面目和煦:“你说今日皇上写了个‘贞’字给我们,是什么意思?”
徐阶想了想,说道:“天有四德,‘亨利贞元’。”
“少湖啊。”严嵩这一声带着叹息:“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还这般疑虑重重。你真就不知道皇上写的这个‘贞’字的圣意?”
徐阶岂有不知之理,此时仍然大智若愚:“贞者,节也。圣意应该是提醒你我要保持晚节。”
严嵩的脸没有了和煦,换之以凝重,紧盯着徐阶浑浊的眼睛:“如何保持晚节?”
徐阶的脸色也凝重了:“请阁老赐教。”
严嵩不再绕圈:“用好自己的人!”
徐阶:“请阁老明示。”
严嵩:“那我就明说了吧。胡宗宪是我的学生,他的字叫汝贞;赵贞吉是你的学生,他的名也有个贞字。皇上这是告诉你我,东南的大局、开海的大局、变法的大局,要你我用好胡汝贞和赵贞吉!徐阁老以为然否?”
徐阶这就不能不表态了:“皇上圣明,阁老睿智,应该有这一层意思在。”
严嵩笑了笑:“这就是我刚才问你这世上什么人最亲的缘故。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是师徒!”
“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少湖,为了皇上,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一次变法一定要推行,一定要推行好。”
“严世蕃有私心,难堪大任,我这边只有靠胡汝贞去维持,你那边要靠赵贞吉去维持。你认为如何?”
徐阶久久不言。
反抗嘉靖,他是不敢的。
张居正以“摊丁入亩”得了圣眷,一朝自绝于清流。
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中,他徐阶又何去何从?
徐阶微微颔首。
严嵩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一个贪官要是没了用处,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万幸,他还有胡宗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