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府,巴陵县。
虽已入秋,但暑气犹盛,蒸得人昏昏欲睡。
“慕氏布庄”大堂,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年轻掌柜李雁行,坐在柜台前打着瞌睡,正下巴一点一点时,耳廓忽然微微一动,听到了一丝极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好像猫儿般轻盈,换作其他人,莫说正自瞌睡,便是完全清醒,恐怕也难察觉。
但李雁行却唰地睁开双眼,瞳中闪过一抹精光,屁股下面好似安了弹簧似地站起,脸上瞬间挂上一抹标准的职业微笑,转向大堂正门,笑容可掬地说道:
“贵客光临,有失……”
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李雁行笑容凝固,一脸错愕地看着那位正在大堂里轻盈漫步,欣赏着货架上展示样品的客人。
那是一位长腿纤腰的紫衫少女,她手提长剑,头戴帷帽,此时帽檐垂纱已然卷起,露出一张肌肤似玉,眉目如画的俏脸。不过眉眼之间,还有些青涩稚气,显然年纪不大。
李雁行倒不是被少女美貌震慑。
之所以怔住,只是因为他认得这少女。
确切地说,他见过这少女的画像。
怔忡一阵,李雁行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理了理衣襟,对着少女抱拳一揖:
“百胜门弟子李雁行,拜见三祖!”
没错,李雁行正是百胜门弟子,这“慕氏布庄”,亦是百胜门产业,专营棉布生意。
嘉靖四十年,慕容复于中雁荡山建“百胜山庄”,于乐清县开纺织工厂,至如今隆庆二年,已有七年时光。
七年来,虽慕容复并不急着扩张势力,始终从容不迫,稳扎稳打,百胜门却也渐渐发展成了一个门徒超过千人的庞大门派。
他名下的纺织工厂也日渐扩张,棉纱、棉布产能每过一年,都要翻上一两番。
靠着远超当世的生产效率,即使他给纺织女工们的待遇亦是远超当世,他名下工厂的棉布成本,亦远低于当世其它所有纺织工场,近几年,已经凭着相对低廉的价格优势风靡大江南北。
隆庆开海之后,更是趁着海贸的东风行销海外,其中最大的海外市场,正是倭国。
慕容复又在长江一线布点,于安庆府、九江府、武昌府、岳州府等沿江府县开设布庄,只作大量出货的批发生意,安排武功高强,又手段灵活,头脑聪敏的百胜门弟子入驻。
还以陈武的名义,在杭州府开了一家镖局,组建了一支河运船队,门下弟子习武有成,便可进镖局、船队做事,领着不菲的薪酬行走江湖,既有了生活保障,又得到了锻炼,开拓了眼界,可谓一举多得。
李雁行乃是金华府军户子弟,五年前投入百胜门,外功天赋堪称奇才,短短五年,便臻至化劲修为,成为第三位修成化劲的百胜门弟子,被百胜门众弟子与另两位修成化劲的陈武、李林一起,并称为“百胜三英”。
更难得的是,李雁行还头脑聪敏,习武之余,还在百胜门文化堂课上表现优秀,从半文盲到能写会算,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去年甚至通过县试,混了个童生文凭,深得慕容复器重,遂委之以重任,派来巴陵县担任“慕氏布庄”掌柜,总揽百胜门在岳州府的所有业务。
按照武林门派的说法,李雁行就相当于百胜门岳州分舵舵主了。
而被李雁行如此礼敬,称为“三祖”的少女,毫无疑问,正是慕容复的小妹慕容芸。
慕容芸刚满十五没多久,放在后世,还是初中小女生,但在这年头,已经可以嫁人了。
不过从小文才武功皆不逊色二哥慕容英的慕容芸,显然不甘心这么早就嫁作人妇,相夫教子,浪费一身所学,见父母被络绎不绝的媒人说得心动,似乎有意为她择婿,立马带着宝剑,留书跷家,一溜烟跑来了湖广道……
此刻,慕容芸有模有样地对着李雁行一点下巴:
“不必多礼。”
又轻轻咳嗽一声,说道:
“我来这里,是有一事……”
李雁行肃然道:
“请三祖吩咐!”
慕容芸又轻咳一声,目光游移,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個,我想去衡州府,但是,路上用光了盘缠……”
李雁行了然,说道:
“岳州布庄,本季尚有千两白银结余,可由弟子任意支配……”
慕容芸道:“用不着那么多,给我一百两银子就够了。”
“三祖稍等!”
李雁行将慕容芸引入贵宾厅中,又吩咐在本地聘请的布庄女伙计给慕容芸奉茶,自己则去到布庄后院,召来一个百胜门弟子,压低声音吩咐道:
“速放飞鸽,通报门主,三祖途经岳州巴陵,欲前往衡州府!”
那弟子点点头,去到书房,飞快书写几份纯以数字组成的密码字条,又去到鸽楼,将密码字条一一塞进信鸽腿上的信筒之中,之后便同时放飞了那几只鸽子。
鸽子们起飞时,李雁行已经带着一包银两、铜钱,回到了贵宾厅中。
接过李雁行奉上的盘缠,慕容芸也不急着离开,将包袱放到桌上,一边喝着茶,一边问道:
“你在岳州府,可曾见过衡山派弟子?”
李雁行道:“回三祖,确实是见过几位衡山弟子。”
慕容芸好奇问道:“衡山弟子剑法如何?”
李雁行想了想,给出中肯评价:
“衡山剑法很好看,耍起来千变万化,花团锦簇,着实让人眼花缭乱。”
慕容芸道:“意思是很厉害喽?”
李雁行道:“外行人瞧着确实挺厉害。”
“哦?”慕容芸道:“那在你看来呢?”
李雁行沉吟一阵,缓缓说道:
“弟子见着的那几个衡山弟子,还很年轻,或许剑法、功力都还不到家,大概能挡我一两刀?不过衡山派也是有大高手的,据说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剑术变幻莫测,有如梦幻魅影……想来弟子应该不是莫大先生的对手。”
慕容芸秀眉微扬,道:“听你这意思,似乎除了莫大先生,衡山全派,没一个能打的?”
李雁行道:“倒也并非此意。这只是弟子个人观感,但武功高低,单凭旁观、揣摩作不得数,须得亲自下场,打过才知。也许是弟子眼力不济,看不出衡山剑法的精妙……”
慕容芸笑道:“你倒也不必如此自谦。大哥曾来信说,百胜门如今好生兴旺,有三英五虎七杰。你正是三英之一,武功在百胜门上千弟子当中,排位第三,仅次于最先拜入我大哥门下的陈武、李林。我欲剑试五岳,得先验一验自己的斤两,你我不如切磋几招,让我对自己武功稍有点数?”
剑试五岳?
李雁行眼角微微一跳,道:
“三祖若想赐教弟子,弟子求之不得。只是剑试五岳……”
慕容芸笑道:
“先挑最软的柿子捏,听说衡山就是五岳剑派中最弱的一派?你也说衡山就一个莫大先生能看。要不,你拿出真本事与我切磋?我若打不过你,也不会去衡山自讨没趣。”
李雁行暗叹一声,对着慕容芸一拱手:
“既如此,弟子领命。三祖,请随弟子来。”
……
布庄后院,练功场上。
李雁行手持一口未开刃的雁翎刀,大开大合,刀势如狂风席卷,又似猛虎下山,予人当者披靡、不可阻挡之感。
慕容芸则步履轻盈,身姿飘逸,一口同样未开锋刃的长剑使得精妙非凡,守时剑光好似一团雪茧,包裹全身,滴水不漏,攻时又如水银泄地,行云流水,连绵不绝,一招一式都令人赏心悦目,又绵里藏针,杀机凛冽。
两人武功风格截然不同,但都是一般的高强,斗了上百招,居然难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