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紧张就容易犯错。 宗杭没个主心骨,本来心里就发着怵,“快跑”两个字进耳还没进脑,腿上已经动起来了。 跑起来了才缓过味来:谁他妈是你儿子? 不该跑的啊,一跑就说不清了!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lla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La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 宗杭说:“不是,大使馆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伤口肿得外翻,说话像含了饭,含糊不清:“龙哥,你联系大使馆了没有啊,我是中国公民……” 跟有困难找警察一个理儿,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馆了,他一定要找中国大使给他主持公道。 龙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这事,我不建议闹大。” 宗杭急了:“为什么啊?” 伤口痛得厉害,怒火也正炽,委屈的感情酝酿得非常到位,他都计划好了,也不管什么男人的面子了,见到大使他就哭,力争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黄子孙的血脉连心,让大使为了他冲冠一怒,冲到柬埔寨首相办公室要求尽快缉凶。 拍张照片传回国内,肯定能上头条,想想看吧,同胞们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运,能不群情激奋?能不潸然泪下? 龙宋平心静气:“你还记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吗?” 不记得了,他本来就是走迷路了,后来被打了,跌跌撞撞乱走,被找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说:“让阿帕带我再去老市场走一趟,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龙宋问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宗杭语塞,他真不记得:整个过程他都太紧张了,就记得那人目光多凶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调摄像头来看啊。” 龙宋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我听宗老板说过,你们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么天网摄像头,我们这没有。” 然后点出最关键的:“还有就是,按你说的,是你先伤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没注意,我还说了sorry……” 龙宋哭笑不得:“有证据吗?万一对方坚持说是你先动手伤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龙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从来就没遇过这种事,虽说看过不少暗黑影视剧,但那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昨晚上的事,简直颠覆他对世人的信任和对世界的认知:马老头那一声“儿子”,让他祸从天降,那女人一声“Ten dollar”,叫他知道了什么叫插一刀,还有那顿打…… 宗杭带着哭音吼了句:“这也太欺负人了!” 哭都没法哭,动作一大,脸会疼。 龙宋话锋一转:“但是呢,你爸把你交给我,你出了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两人,我总有一天带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个交代……不过,得慢慢来。” 阖着还有这峰回路转的,宗杭渐渐被他带着走了:“还有那个姓马的,就他最阴!” 那女人只是没帮他,马老头不一样,他就是蓄意害人,喊他儿子,还害他挨一顿臭揍,这种心机肝肠,简直让人发指! 龙宋点头。 “事情先瞒着家里那边。让你父母知道,担心也就算了,万一闹起来,又不好办。” 说得很有道理,宗杭赶紧点头。 “从游客里找证人太难了,游客都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且据你说,那条街上游客也不多……” 宗杭一颗心提了起来。 龙宋又玩了一出柳暗花明:“不过,你没见过是谁打你也不要紧,除了马老头,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那个突突车酒吧里的女人。” “她是在老市场做生意的,相对比较好找,为了十美元就能卖你,那只要我们多出点钱,她兴许愿意帮忙。” 对啊,宗杭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再次觉得龙宋真是个人才。 龙宋示意阿帕过来。 人在自己手上出的事,阿帕打昨晚起,就有低人一等的负罪感,忽然看到龙宋招手,知道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赶紧过来。 龙宋指了指阿帕:“那个女人有什么样貌特征,你跟阿帕说,让他去找,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老市场区就这么大,总能把人给找出来。” 样貌特征…… 宗杭犯难,还是那句话,当时太紧张了,他连那女人的脸都没看到。 他想了想,问阿帕:“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阿帕摇头。 没看过,为什么这个杀手不太冷?衣服穿得多吗? “那你去看看。” 宗杭没看到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被打的时候,他曾经抬头,看到她大致的轮廓。 她的发型,好像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小萝莉玛蒂达,轻熟感,发尾齐到下巴,垂在脸侧的发梢弯出尖翘的弧度,愈发显得整个人自私、冷酷、无情、阴险、伪善、奸诈。 没错,通过一个发型,他就是能看出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