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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眼见那小舢板就快到跟前,易飒忽然屈指叩叩船舵:“走。”    陈秃奇道:“走?”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依着待客之道,总得寒暄两句吧,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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