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后，横店的第一场雨连下了三天。这天傍晚终于停下，大小剧组春笋似的冒出头儿赶工。

女演员叶棠所在的剧组拍的是部短剧，10天拍摄周期，禁不起耗，第一天下午导演就让编剧将场景改为雨景。

在连绵梅雨的浸润下，叶棠感觉自己像泡发的银耳，肿胀好几圈，脸上几颗湿疹红的厉害，化妆师盖了好几层粉才勉强压住。

她今年32岁，作为三四线女演员，这个年纪十分尴尬，与她情况类似的大部分扮演上婆婆妈妈。索性上天眷顾，给了她一张紧致又清纯的脸，眼皮单薄，黑亮的瞳仁晃动着春水般的柔光，还能演20多岁的“少女”，在正火热的低成品短剧里，女三，戏份不多，主要任务是陪带资进组的女一林露露对戏。

林露露对每场戏都有自己看法，导演舍不得骂她，说叶棠不好好教，弄得她一肚子火，要不是罢演要陪几万违约金，她早撂挑子不干。

雨停后，编剧在导演要求下去改回原来场景，其余人就地休息。叶棠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脱掉湿乎乎的鞋子，拿纸巾擦脚。这时，她母亲打电话过来，问她湿疹好没好。她与父母感情相当好，有话没话也能聊上大半天，她抱怨完天气和饮食，照例问起她父亲身体情况。她高一时父亲突然中风偏瘫，因生活拮据无力支持在BJ的大医院做后续治疗，出现许多后遗症。她从影后四处求医问药，这次母亲电话里提起熟人介绍广州那边有个中医针灸不错，她打了三万块钱过去，让母亲带父亲去试一试。

她也清楚再多治疗都是江心补漏，可又忍不住去幻想“万一”。转账时，卡里提醒余额不足，她没有丝毫犹豫就将这个月的房贷先给了父母。

提起房贷，叶棠也闹心。疫情之前，她用几年积蓄在东三环首付了套二百多平房子，原想每年几部戏，还款很轻松，谁知疫情爆发，她三年基本没开工，手头一下就紧了。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接短剧。太过掉价。

再忍忍，叶棠鼓舞自己，等《饮水》开机就好了。《饮水》是部电影，导演孙松在业界颇有声望，每部作品都能捧红一批人。叶棠疫情前经过了四轮面试，获得女二一角，人设非常讨巧，她有信心能凭此角咸鱼翻身，那时候她再进任何一个剧组都会有底气。

想到这里，叶棠掏出电话，准备询问经纪人徐莹孙导影片准备如何了，徐莹却先一步打来。

徐莹口气很亲热，叶棠估计孙导那边有好消息，赶紧把自己位置告诉她，穿上鞋子去迎她。

徐莹五六分钟就到了，她今年三十五岁，身材略微丰满，脸倒是不胖，只是此时带着宽大的墨镜和口罩，看不大出来。

叶棠歪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徐姐，您恢复得怎么样了？”

徐莹春节感染新冠，康复两个月病毒侵袭面部神经，面瘫了，治疗了2个多月，效果仍不甚理想，最烦别人问她病情，哪怕是好意。

她道：“你管好你自己吧，乱糟糟的什么样子，早说让你雇个助理，10天不过千八百，就舍不得，掉钱眼里去了。”

“好，我知道了。”叶棠碰了个软钉子也没生气，亲热地去拉徐莹的手，“徐姐，您今天特意来看我，是不是孙导那边有信了？”

徐莹错身躲开，“谢臻今天开机，我送她过来。”

“哦，她演女一是吧，那您是要过来坐镇。”谢臻是公司前年从选秀活动中签的新人，她来后，叶棠资源所剩无几，背地里恨得牙痒，但在徐莹面前还是要做做样子，免得又被她数落。

“叶棠，你下面还有戏吗？晚上跟我吃顿饭，和你聊聊。”

叶棠逞强道：“恐怕有困难，别看我角色是女三，但戏份还挺多的，晚上三四场呢。徐姐您有话就直说，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是啊，你还没毕业就跟着我，得十年了吧。”刚下过雨，湿度很高，西边层云中流出银色亮光，太阳很快就要出来，温度又上升几分。徐莹人胖，最怕这样天气，身上像穿了小一号塑身衣似的憋闷，她只得摘下口罩，手挡着僵掉的左脸，“那么多人，我第一眼就看中你了，眼睛扑闪扑闪的，别提多灵了，我当时还想你能红。”

叶棠眨着眼，不知她要说什么。徐莹将飘出来的发丝别到耳后，像是在安慰谁，“可人算不如天算，干咱们这行的，意外比蚂蚁都多。”

叶棠拿指甲在手腕湿疹掐了一圈，红通通的，像宝石手链，也像手铐。她握住手铐，冷静问：“是不是电影······？”

徐莹道：“他要换人。”

叶棠眉毛挑了起来，“我都签约了。”

“拍到一半还能换人呢，叶棠，冷静些，孙导说会给你赔偿。”

叶棠急了起来，“我不要钱，徐姐，我等这部戏等三年了，不能说没就没啊，是不是您看我不行，给别人了？”

徐莹除经纪人外，还是公司股东，艺人们向来对她尊敬有加，还不曾碰到叶棠这样当面质问她的，她忘了面瘫不宜太过激动，气道：“你跟我撒什么火？角色被换，难道不该反省你自己吗？都说了孙导最厌烦他的演员掉价，可你偏不听，贪图眼前仨瓜俩枣接烂戏。”她左脸肌肉抽出，口水流了出来，落在白色真丝衬衣上。

叶棠被徐莹一顿抢白，人懵懵的。她也想等孙导，可她爸爸要治疗，房子要交月供，她没有资本等。她松开手腕，语气放得很低，“徐姐，我刚刚心急口不择言，您别生气。女二不行，女三女四也可以，或者什么丫鬟奶妈，只要能进组就行，好吗？姐，您帮帮我。”

“你当买菜呢，萝卜没了换白菜。”徐莹推开叶棠，手指蹭着肩膀水渍，似乎指甲有缺口，勾起一条细丝，她把细丝从指甲上拨出来，但真丝衣服娇贵，前后凸起两道褶皱，一下就显得掉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