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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奈何

青龙三十年的春风,吹绿北邙群山之际,洛阳城中花已如雪。    绮窗朱户前的太子萧令明,并无心于眼前春盎,夕阳的余晖渐如凄凄古血,看久了,便生出朵朵铜花。    直到满宫的明月照出一地梨花白,将华亭水榭隐去,将曲廊假山隐去,他方透过轻风拂起的绣帘,沉默良久,只是看那屏风上的翡翠鸟,一晃错目间,便疑心那鸟似随时可振翅而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不过是他每每观及的幻觉。    那只鸟,注定死也要死在织锦浮堆的山水云烟之中。    因殿下素日宽和容众,是故青宫平日虽差事繁重,并无一人怀有任何怨词怨语。今日殿下新纳河西朔方节度使叶懋仪女为侧妃,忙碌事了,总管张岱本喜气盈腮,却因半个时辰前殿下吩咐一事而愁云骤布,此刻于未掌光明的屏风处寻得一隐约身影,驻足观望两眼,试探问道:    “殿下?”    萧令明并未回身,静静道:“孤在。”    张岱心下略松一口气,见他身侧竟无一人照料,不免动怒,心里只道正是因东朝镇日脾性和善,一众宫人方越发得寸进尺,即便殿下不言,便无一分眼色主动前来,如此思想,越发生气,遂近得身来,劝道:“殿下平日一言一行,且皆尺步绳趋……”    “孤吩咐你的事,都做好了么?”萧令明微微一笑,罕有地打断了他,张岱叹道:“是,臣已备好,人也带来了,”他略一迟疑,望着太子,“新妇尚在静候殿下,殿下还是……”    “孤知道了。”萧令明再一次打断了他,张岱面上一时作难,并不懂向来进退有度、左右有局的殿下,为何会对一个并非良家子出身的伶人赏爱无倦,只因她解音律,善歌舞?而青宫太子妃及一众贵嫔孺人虽得殿下礼遇,却并无几分喜爱之意,是以总管张岱百思无解,在导进几名宫人点了烛台,将一切布置妥当后,方领一名唤作阿蛮的丽人过来,声气冷硬:    “殿下就在阁内,你快进去。”    阿蛮已换作寻常内侍宫装,进得门来,见紫砂壶、成宣窑磁瓯等器物摆了十余种,皆精绝无二,而太子于茶床前自当起炉,茶旋煮,一时速如风雨,她便默默看他动作,待事毕,方先行拜跪,屈膝同太子对坐,于灯下探看茶色,几与磁瓯无别,萧令明将茶盏捧与她,笑道:    “此乃阆苑茶,你试一试。”    阿蛮遮袖垂首轻啜,抬首莞尔:“殿下,是阆苑制法,味道却不是。”    萧令明点点头:“是么?那你说是何处?”    “似长兴一带茶味。”阿蛮垂眸一笑,把玩着茶盏,“殿下用何处泉水所煮?”    “惠山泉。”萧令明静静看她品茗,伊人十指纤秀,映于他眸间,不啻人间绝色,而阿蛮闻言,似并不在意他落下的相随目光,只掩口一笑:“殿下莫欺妾,惠山距洛阳千里之远,水劳而圭角不动,又是何故?”    萧令明忽拊掌而笑:“卿乃妙人,孤实在不敢再瞒你,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即刻汲水,再以山石铺于瓮底,保其鲜活,运至京畿,其清冽远甚寻常惠水。如此,不知能否得佳人青眼?”    阿蛮却笑着端起他眼前那一盏,就他所余,饮了两口,摇首道:“殿下的方是春茶,妾的这一杯,则是秋茶,殿下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求鱼也。”    “卿的芳心,果真难得,孤确是在缘木求鱼。”萧令明若有所得略一颔首,方轻轻叩着案几,一手持盏,于她面前,微微翻转,那一碧茶汤便悉数泄尽。他随即丢了茶具,任其跌落碎骨,窸窣起身,伸出两根文士般修长手指,托起阿蛮下颚,目光考究如视古物:“孤说了,卿乃妙人,芳心难得,孤已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卿为何不愿救孤于囹圄?”    阿蛮察觉他今日怪异,见他面上虽如往日温柔,却于那眸光中的一霎清冷间似有所悟,然她毫不畏惧,只是笑道:“殿下今日是品茶,并非饮酒,缘何说起醉话?”    “你向来知孤心意,不如来猜一猜,孤因何而醉?”萧令明手指未松,只是迫她同他对视,阿蛮在他指间纹风不动,笑了一笑,“妾无聊思想,殿下姑妄听之,新妇虽为陛下所指,却乃虎贲将军所求,天下皆知叶将军掌西北军权,乃国朝持重,如今却主动示好殿下,不及殿下应或不应,陛下已全将军心愿,储君当安身养德为重,从容光大,勿以他心污累天真,将军此举,深意何在?陛下此举,其意何在?殿下之品性,自为储君起,朝野皆闻,无人不赞,然陛下却移爱魏王渐久,是故妾斗胆一猜,将军嫁女,于殿下并非锦上添花,实乃摧折殿下,是故殿下内心不豫,犹言醉话。”    萧令明似作失望,摇首一笑:“卿精明太过,孤要如何留卿?”    阿蛮心底一惊,于他指下瑟瑟微颤,旋即镇定笑道:“看来殿下今日煮茶,不过作破题之用,实为驱逐,妾虽知以色事人不得长久,只是不想红颜未老,恩情已断,殿下既想让妾走,妾走便是。”    她并无半点哀怨,仍着清丽笑靥,而太子萧令明则更似失望,依然摇首,手底一松,神色和霁:“方才孤还赞你聪慧如狐,不过片刻,怎又愚笨至此?孤不是要你走,孤是要杀你。”    丽人微微色变,却又好似一如所料,并不将他此语当做玩笑,俯身去收拾那一地狼藉,轻声道:“殿下虽长于深宫,却明知庶事,纤毫必察,不如施恩告诉妾,到底妾是哪里得罪了殿下,或杀或剐,妾也好做明白鬼。”    外面张岱已听得里面郎当一阵乱响,疑心是跌了物件,不知何故,又不敢入内相问,一时急的两手乱叉,唯恐伤了萧令明,然殿下平日与这狐媚女子相处间,却偏又从不许外人清扰,倒不过是寻常临帖、作画、抚琴、赏花游园诸如此类,喁喁私语,娇笑不断,那女子百伶百俐,殿下实在宠爱太过……想至此,张岱又觉一阵气短,殿下万般得体,唯独这一件,好似白璧微瑕,要紧处则在于此事虽囿于青宫,但几位妃嫔良人等观在眼中,留于心间,倘为天子所知,于殿下,则是大事要事了……每每念及于此,张岱总想出一身冷汗,暗叹殿下为何只在此事上糊涂,终审时度势隔着窗棂探问道:    “殿下玉体安否?臣……”    “你离此远些,孤倒谢你。”萧令明淡淡道了一句,心底虽不悦,语气却仍如常,门外张岱老脸一红,讪讪应声果真又退去几步。    阿蛮无声一笑,将碎片收拢至一侧,仰首看着他:“殿下原也有教人难堪的时候,”她微微叹气,“这是殿下同妾最后一次品茗了吧?既如此,殿下为何不肯再垂怜妾一回,告诉妾缘由?妾记得,殿下乃温柔之人,不会如此狠心。”    萧令明不理会她言辞,静静看着美人鬓间还插着自己所赠玉簪,便伸手将它取下,转而勾开美人衣结,阿蛮不意他忽如此动作,不由瑟缩,那衣裳已自肩头滑落,露出那洁白如脂的肩头,而肩头交织着的丑陋疤痕则无疑让阿蛮心底陡生惧意,她便第一回在他面前露出无措受惊神情来,虽只一瞬,仍让太子萧令望亦跟着痛了一瞬。    “你从不肯让孤好好看你,是这个缘故罢?”他手底玉簪一路滑过那本如玉的肌肤,阿蛮已察觉出这温度这力度都已绝非再是往日怜爱,犹如轻浮浪子,然而殿下的神情却仍是怜爱,于是她终在不甘屈辱的战栗中,凝结出一滴她只肯于独处忆及旧事时方才有的热泪。    萧令明一笑,似讽似惜:“卿的哪一寸肌肤孤未到过?无须用双目,孤也知你是什么样,你还真当孤无珠?”    他面上和煦远甚春风,仿佛不过论道,不过谈天。    阿蛮极力克制,半晌方复镇定,以同等姿态回敬道:“是,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殿下也是肉体凡胎呢。”    萧令明不得不再一次折服于她的妙言,他曾醉心不已的,精美修辞所构建的绮丽世界,一如诗书。是故他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半晌,方温柔笑道:“你让孤恶心。”    阿蛮反问道:“是么?那只怕是因为妾曾触到过殿下的那颗心,”她冲他嫣然一笑,亦含讥讽,“不是么?殿下既知妾一身鞭刑,也知妾身世污浊,却仍自甘于此,殿下素来天纵英明,素来束身自好,这又作何解?”她停顿一刻,直视青宫之主,一如从前,“殿下为何至此还不肯吐露一二,又何必跟妾打这机锋?”    春夜良辰本不该如此的,萧令明徐徐摇首:“孤确是有些累了,你既也如是说,何必孤来问?今日婚礼,你独身出去,见了何人,又作何等密语,孤不想他人查你,孤只想听你自己说,自然,你说与不说,皆无活路可言,你也清楚的,不过孤知道你尚有个亲生姊妹养于一孤寡老妪家中,”他忽又捏住她下颚,看她颤抖,又似安抚,“汝到底为谁家女公子?只能来做这暗室欺心之事,命运当真暴殄天物,孤有意援手,也经不住汝这般负恩昧良。也罢,你倘现下不想说,孤不勉强你,你既认定孤乃温柔之人,孤便仍愿宽限你三日,你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做。”    他旋即松开她,面上并无嫌恶,只是转身仔细盥洗,反复搓揉,直到白皙手面微微泛红方停住。    他重坐回几案前,将一幅丹青铺展,那上面有古松翠竹,有石色苍然,而渡口系有一小舟,他很快取出火折点燃,素帛同灰烬边际那条游走不定的玫红火线,明艳流丽不亚于眼前美人,阿蛮最后看到的便是那灰飞小舟,低声叹道:    “谁无几两伤心事?容妾最后也问一问殿下,五湖何在?”    太子萧令明一怔,回眸定定看着她:“怎么,你还有未尽的把戏?也好,说来听听,将死之人,有一二善言也未尝可知。”    阿蛮驻足原地,一双美目中便再度露出他熟悉的辗转流光来:“殿下的诗赋也好,丹青也罢,总离不开一小舟,仿佛真的长篙一点,短棹一拨,便可入那五湖烟水之地,不过虚茫水域是幻境,殿下则永远在岸上,梦中扁舟是他人的,不是殿下的,殿下的归宿,乘不了桴,也归不得海,殿下怕是自己尚不知自己诗画间皆有这一叶小舟罢?”    倘不经她点拨,自己果真无察,而此刻经她点拨,而太子萧令明手中丹青已化虚无,留一地灰烬,他的蓬舟,他的五湖,结局莫不如此,而他只是徒然一笑,踩过那灰烬,行至她面前,却是再不肯碰她:“你可以先去歇息了,孤的话,你估量着来。”    他反剪双手,欲要离去探望他那新纳侧妃,而自经她身畔离去时,终闻得她犹似挑衅的一句:    “妾最后也再妄自猜一猜,无论妾为谁所收买,于殿下皆锥心刺骨之事,不过事仍有轻重之分,不知殿下是更愿妾为魏王者驱使,还是更愿为大君所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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