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钩新月风牵影,暗送娇香入画庭。 第一缕夏风吹起时,栀子花开了。朱颜挑了最大的花朵挂在林菀青帐中,又制了一些干花塞到枕头里,睡觉时伴着栀子独有的芬芳,连梦都是香的。 她还用绿地套紫花敞口玻璃瓶盛上水,泡上娇羞的花骨朵儿,置于林菀青案头。不出三天,如雪花瓣便在水中绽放,妖娆得像捧泪西子。于是,林菀青的书也跟着变得香气袭人。 林菀青夸奖朱颜的品味越来越好,朱颜投桃报李,“奴婢听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小姐教得好。” 耿直丫鬟白露却道:“奴婢没听过红与黑,但奴婢知道互相捧臭脚是怎么回事。” “贫嘴,该打。” 林菀青假嗔。 朱颜挽起袖子,“小姐,让奴婢来,奴婢最近新学了一门技艺叫咯吱大法,先拿这小妮子练练手。” “哈哈哈……女侠饶命……哈哈哈……小女子再也不敢了……哈哈哈……好痒……” 马文博邀请林菀青三人到他家过端午。 朱氏早知道儿子与同窗结拜的事,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忱,林菀青自然而然成为她关注的焦点。 用艾水洗完手、净过面,马文博才将林菀青自朱氏手上“解救”出来,“娘,您赶紧准备五黄吧,我们吃完还要去看闹龙舟呢。” 朱氏一向对幼子言听计从,听他这么一说哪有不应,连忙命人准备餐具、吃食。 林菀青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建武十九年,南直隶元宵灯会发生踩.踏事故,沈张氏如今提起来仍心有余悸,那种恐怖场面任谁都不想经历第二回,所以她打小就告诫林菀青不要往人多的地方挤。 马文博信誓旦旦,“四弟放心,我们只在望江楼上观看,不会往人多的地方跑。” 西溪闹龙舟传统由来已久,每到端午,两岸旌旗招展,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今年又与往年不同,新加入了一支洋人队伍。由浙江布政使司牵头,邀请在浙的洋商、留学生组成外籍队,与大周本土队伍竞技。 如此盛会,自然吸引了不少人,许多人专程从南直隶赶过来,望江楼所有房间包括大堂提前两个月就被预定一空。马文博还是走了父亲的路子,才勉强得到一间广深不足二十尺的包间,视野效果可想而知。 王一鸣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再也坐不住,怂恿马文博跟他一起到下面看看。 锣鼓声、击水声、呐喊声、喝彩声早勾得马文博心痒难耐,他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林菀青,低着头闷不做声。 林菀青主动开口道:“你们下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马文博笑逐颜开,朝林菀青作揖,“四弟稍候,哥哥们去去就来。”又吩咐小厮好生侍候林菀青,急吼吼地催着另外两人快走,生怕晚一步就看不到了。 李渝顿了顿,回头看向林菀青,她的大眼黑白分明、清澈纯净,倒映出男子犹疑和纠结的面孔。他被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夺门而去。 马文博调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人挺有意思哦,平时像个锯嘴葫芦,这会儿倒成了急先锋。” “我早就说过啦。”王一鸣笑着附和,“三弟面冷心热,恩怨分明,是个难得的好男儿。可惜我家里没有嫡亲的姐妹,不然一准嫁给他。” 马文博奇道:“庶出的为什么不行?” “唉,你是没见过我家姨娘养出来的孩子那些个彪样,动不动削人,我怕三弟受委屈。” 马文博埋头闷笑,好像你不彪、不削人似的。 林菀青百无聊赖,只能对着窗外那棵歪脖子柳树发呆。柳树一半长在岸上,一半垂到水里,长长的枝条像漂浮在水面的发丝,令她不由得想起儿时的一桩趣事。 自然还是与调皮捣蛋的小表哥沈乐白有关。 那时候沈乐白才九岁,大清早独自一人跑到后花园池子里摘菱角。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出院子的,直到要用早膳才发现他不见了。 这还得了,沈家马上炸开了锅。 全家上下找了他半个时辰,小舅母昏倒两次,最后还是眼尖的园丁在后花园池子里发现漂在水面上的一把黑头发。 小舅母唬得第三次晕厥过去。 小舅舅二话不说跳进水里,循着发丝拉上来一个人,正是失踪近一个时辰的沈乐白。 小舅舅又急又气,倒拎着沈乐白,“啪啪啪”在他后背上连拍几下,他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并吐出几口脏水。 众人长嘘一口气。 得亏那天他起得早还没来得及梳头,长长的头发才能四散在水面上,又加上他掉进去的时间不长,要不然…… 沈乐白边哭边说:“菱角是涩的,我以后再也不吃菱角了……” “扑哧”想到沈乐白委屈的样子,林菀青忍不住笑出了声。忽听到另一道慵懒的笑音,一个人掀开天青色竹帘走了进来:“世妹,这么巧!” “世兄,你怎么在这儿?”林菀青喜出望外,不意竟在此处见到杜衡。 杜衡当然不会告诉她大老远从淮安跑来看她,更不会告诉她一路尾随而来。他指指门口小厮,“我认得他,本来想进来打个招呼,没想到你也在这儿。嗯,你一个人来的?” 林菀青娇憨一笑,“不是,跟马公子他们一起过来的。不过他们属齐天大圣的,根本坐不住,到下面看闹龙舟去了。” 杜衡心中一动,“世妹看过西湖十景吗?” “没有呢,”林菀青露出向往之色,西湖景色四季皆美。春来“花满苏堤柳满烟”,夏有“红衣绿扇映清波”,秋是“一色湖光万顷秋”,冬则“白堤一痕青花墨”。话中不无遗憾,“还不曾有机会好好游览一番。” 杜衡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一个人要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陪你去看西湖十景吧,这一片我熟得很,还可以给你当向导。” 林菀青想起他也在雁山书院读过书。 林菀青颇为意动,但她头一回跟外男单独相处,这要是传出去…… “世妹莫不是怕我居心不良,将你拐去卖了?也对,我听说人牙子专门盯着漂亮少年下手,将他们拐卖给高门大户作娈.童。你放心,如果真碰到这种事,让他们拐我好了。” 林菀青盯着他那张谪仙般的脸腹诽,说得好听,也要人家敢拐你才成啊。 林菀青不知道自己会说话的大眼睛早出卖了内心,杜衡笑容满面:“走吧,有世兄护着你怕什么?我不会让你被人非议的,相信我。” “相信我”三个字仿佛有魔力,林菀青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两人给马府小厮留了话,相偕下楼离去。 大街上的人可真多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杜衡将林菀青紧紧护在里侧,时不时提醒她注意避让。 他挨得那么近,林菀青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出奇的……好闻。 她的小表情没逃过杜衡的眼睛,他宠溺地笑笑,伸手摸她头顶,像在安抚宠物。 林菀青敛眉,樱唇微启正要说话,杜衡却牵了她的手,严肃说道:“这里人多,你千万别松开我的手。要是摔倒,转眼就被踩成肉饼子。” 林菀青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与他十指紧扣。 杜衡又笑了,嗓音温润,如流水击石,似青丝指绕。 这分明就是头小犟驴嘛!要顺毛摸,还要懂套路! ……杜衡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向导。西湖十景在他嘴里如同有了生命,寓情于景,以景喻人,林菀青既学到知识又开了眼界。他还会照顾人,一路走走停停,吃吃逛逛,竟丝毫不觉得累。 路过卖香囊的摊子,摊主婆婆见他二人锦衣华服,连忙起劲吆喝:“两位公子,买个香囊吧。民间有谚,戴个香草袋,不怕五虫害,顺便给心上人也买一个,保佑她无病无灾。” 林菀青拿起一个香囊,呵呵,材质粗糙、做工简陋,十文钱都不值的东西她竟敢卖五两银子! 也不知杜衡被婆婆哪句话触动,二话不说,掏出十两银子买了两个。 他将其中一个香囊系在林菀青身上,见她一脸不情愿,故意吓唬道:“不许偷偷摘下来,小心毒虫咬你。” 林菀青翻了个白眼,真幼稚,当她是三岁小孩子? 杜衡觉得自己魔怔了,怎么看这小丫头都欢喜,连她翻白眼也是与众不同,迷人的紧,可爱的很。 他大概忘了前些时候是怎么训斥自荐枕席的扬州瘦马了,天姿国色、价值万金的一等瘦马,被他说成“不知廉耻、以色侍人、红颜祸水、伤风败俗。” 天了噜,人家姑娘就是吃这碗饭的,被他说得多下.贱多淫.荡似的,恨不能直接抹了脖子。 林菀青担心其他人等得着急便想往回走,杜衡不由分说带她到西湖边上“楼外楼”吃饭,还点了许多她爱吃的菜。 他温声道:“知道你心里挂念朋友,但身子是你自己的,饿坏了,朋友可没办法替你难受。” 她原本还有些焦急的心情在他的和风细雨里飘散,老老实实用了两碗米饭。杜衡还在边上问:“要不要再来一碗?瞧你那小腰瘦得……” 林菀青:“……” 吃完饭,杜衡送她回西溪边望江楼与其他人会合。王、马二人见了非拉着杜衡讨教学问,李渝则独自坐在角落里发呆。 杜衡和林菀青有说有笑的样子刺得他生疼。 他们下马车时,他正在楼上看着。杜衡先跳下车,然后伸手去扶四弟,他替四弟整理发髻,还摸了他的头,四弟也不恼,只是嗔了一眼,反惹得杜衡哈哈大笑。 连他都听出来那笑声是多么快活、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