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往来春秋季狩猎期间,随行军队除却维护场内安全之外,会另外挑选一批,于晨曦将显之际,就地画点,持枪戟刀剑沿点“布围”。 也就是说,通常的围猎,都会有人事先将猎物驱赶在眼皮子底下,在保证众参与者相对安全的情况下,供他们拉弓投箭,策马猎取。 而这“六围”,说不一样,也存类似之处。说一样,却有在根本上不大相同。 首先,就说这六围之一——“清围”。 养乐山,居燕都永康以南,地势大体还算平缓,土壤肥沃、林木葱郁。唯一欠缺之处,便是地表多碎石沙土,尤其山背略显敞阔地带。所以围场择于此地,除却花费问题,初期要做的,就是徒手运走石块,以保持场地平整。 而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是:务必保证围场之内毫无工具可用。哪怕是一粒具有攻击性的沙石,都不允许出现。 为何要做到如此决绝?得说这“列围”了。 顾名思义,列,即列队等候的意思。带着各异兽头的囚犯,在入场之后,有守卫引至围台下方。他们束着铁枷,牵有镣铐,只待哨音起,“开围”之令一下,守卫打开栅栏,驱他们步入场地中央。 接下来,开笼放虎…… 凡是运往围场的猛虎,都是饥肠辘辘,有意苛减过食物的。守卫一旦将鲜肉抛掷出去,它们肠虫上游、红眼撕咬是正常不过。 之后,鲜肉诱引下,他们无法填饱肚子,就要将目光放在围场中的活人身上。所谓“突围”,便是要看囚犯们如何与猛虎赤膊相斗…… 叶寻矮身蹲坐在地,忽闻耳边有异响,言语一顿,抬头看了连时一眼。 他两手僵直下垂,两拳紧攥,捏得胶条青筋尤显突兀,几欲迸裂般的。 叶寻目光下移,落在了他腰间的一枚锈有银丝夕雾的蓝袋子上,默然一瞬,方哑声询道:“你,还……听吗?” 洪余早就兜不住火,气得在地上戳了好几个坑。恐他再将邪风给戳出来,逐影阻止几次,无用,甚是奈地闭了嘴。 良久的沉默,连时声线低沉,道:“其他的呢?” 叶寻知道他的意思,这是在问,余下“二围”指的是什么?一句话说不通透,也就只有她默契,能听明白了。 于是,叶寻翻了个白眼,垂目浅视须臾,抬手指向围台两端。 “这里,是围场守卫中的弓·弩手所在的位置,后方有几间密室,存箭羽无数,目标,就是场外木栏。”叶寻点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地面将她的指腹刮的生疼。 她继续道:“按照先前订下的规矩,囚犯不得私自逃跑,凡承受不住,想要翻越逃生的,必射杀之。” 都是在猛虎口中,体力消耗甚多的平常人。一旦本能求生要想翻出去,箭羽之下,大多难留活口。 这是无需叶寻细说,连时就能猜得到的。 此乃六围之五——“守围”。 而最后,也就只剩一项目“品围”了。看客高居上方,交耳讨论、拍掌高呼。或者直接饮酒开宴、品茶描画。只要对这种场面见得多的,极易成瘾。恐惧与惊惶转化成乐趣,便与府内面对舞姬扭动时,一般无二。 “囚犯只要坚持两个时辰,不逃、不倒、不死,死罪可免,重罪可减。更有甚者,重新量刑、钱财保释。他们……” 叶寻没有说下去。 她注意到连时眉宇间布满阴云,似怒又非怒,沉默着,隐忍着,也是在极力压抑着。 总之,她并没有完全读懂。 她只是发现,眼前的宣王殿下,好像……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 “你早就知道,为何不说?”洪余睁着铜铃似的大眼,一张与体型极其不相符的圆脸上,除了愤怒之外,疏离与警惕兼之。 “我?”叶寻眨巴两下眼睛,“我跟谁说?” 洪余不假思索道:“景王!” 谁都知道,涂山居士叶寻,曾以门客身份,在景王府长住三年有余。至去年腊月,永康城外的涿月山庄彻底落成之后,才搬离景王府邸,独居在外。 这也是知道叶寻身份,洪余拔刀就要劈她的原因之一。 “呵?”叶寻抱臂抬眸,“本公子在景王府,可从不插嘴你们朝中事。围场一案,作何知道了就要说出去?邀功吗?” 她勾唇轻笑,“抱歉,本公子没兴趣!且在今日之前,确也不知围场具体方位在哪儿,你爱信不信!”说罢,她转了身,拂袖抹去地上图文。 连时一直在她后方站着,让旁观者揣摩不透所思所想。 不过他大概辨得出来:叶寻,其实也并不希望这个围场一直存在下去。无关目的为何,单看眼下。 想一个小小的狱刑监事,能在天子脚下,搅弄的永康城不安不宁,史大俊的背后,若说无人撑腰,怕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狱刑监如此放肆敛财,视律法为无物,那不是叶寻一句两句即可决定的事情。 体制有漏洞,黑市横行、财权为上的永康底层,生命到底价值多少? 连时无法想象。 “有人来了……”正垂首拨弄土块的叶寻,倏然直起,醒神竖耳。 叶寻中箭,手臂伤处还在淌血。连时、洪余、逐影,身上的口子绝不比她少。现在又陷入死阵,是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你到史家别院来,可带了其他人?”叶寻问。 连时摇头,“没有。” 叶寻无语叹息,“你厉害!” 连时侧眸斜睨,不做回应。 “叶公子……” 很不巧,来的正是史大俊。一个手势打出来,齐刷刷的围场守卫,举箭抬弓,不消片刻,将他四人团团围困。 “叶公子果然能耐……” “行了!”叶寻嘴角一抽,出言打断他的话,“是不是想说你来收尸的?可真是抱歉呢史大人,你这仿冒的破阵,技法实在不怎么样,连个蚂蚁都伤不了,不会是被哪个江湖术士给谁骗了吧?” 她颇感嚣张地摆了摆手,“一块风水宝地,可惜了了!” 史大俊面色陡然转为铁青,好像那尖瘦的下巴,此刻都在发抖似的,话都咬不清楚道:“开弓!” 叶寻:“喂喂喂……” 洪余暴怒:“闭嘴!” “真凶!”叶寻撇撇嘴,往后靠了靠,距离连时很近,“嗳,真要放箭了怎么办?你会保护我吗?” 连时:…… 他这次没有说滚,只沉声道:“你不是正逼他这么做吗?” 真聪明!叶寻贼兮兮地仰头绽了个大大的笑容,继而小步慢挪,“史大,你这不行啊!” 她侧身走了三步,保持欲迈而不敢迈的姿态,道:“你看看,弓.弩手方向偏移太多,射不准的!”说罢,在史大俊几欲自我怀疑之际,重重的踩了下去。 “趴下——” 刹那间,风如虎狼般破嗓嘶吼,堆叠的叶层瑟瑟而动,转眼卷起几股邪力。流矢不等穿射过来,便被带入中央,叶片飞旋间,顷刻间化为虚无…… 可这种状态,只持续了瞬息功夫,史大俊摸得清机巧所在,见情势不对,忙招呼弓·弩手调转方位。 趴在纷乱青叶里,叶寻两眼昏无,摸索着去扯连时的袖,却不知揪住了什么东西,它掉了…… 叶寻忙将其紧攥手心,拔高音色道:“他们,找到规律了,不行的——” 隐没在风声里,她声音过于粗哑,连时听不太清,在另一波箭羽降临之际,以掌撑地飞身而起…… “喂——” 叶寻怔然须臾,狼狈的爬了起来,“你干什么——”不要去啊! 风力突增,狂妄分解四股。一片片竹叶有势可仗,如飞起的薄刃,在叶寻身上刻刮出数十道窄小细痕。 当然,还有冲在前方的连时。叶寻看不清楚,用心想也知道,定然要比她严重的多。 “连时——”又是一阵,叶寻心中刺痛远胜身上的疼,顺着青叶迅疾旋转的方向往外爬。 “连……” 风突然停了。 但是更大的震动,在阵法闭合之际,铺天盖地地卷覆过来,犹如沉沉雷鼓,能翻起整片山林…… 叶寻抹一把脸上重重的沙土,朦胧抬目,见连时衣衫破损多处,无恙稳立在外。覆手执刀,身姿颀长而挺拔。 她唇边弯起一抹清浅而倍感酸涩的微狐:无事就好! 可是,叶寻半口气还卡在嗓子里,连时就已经主动攻了进去。 刀剑相拼的声音还没能彻底平息,几波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的势力纷纷加入其中。 这里……应该有他的人吧! 叶寻心道: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将希望寄存在别人身上。说没有带人来,是假的! 在叶寻飘远的神思还未及敛回,一名身着深蓝卷云暗纹的侍卫走过来。至她身畔他躬身速行一礼,道:“叶公子,殿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