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的大司马,是自先帝继位起,罢太尉而改置的职位,主掌国中武事,与有连襟之谊的大将军穆振南,同列三公之上。尤其是在支月覆灭后,二人联手,在朝堂风头盖天,堪比日中之火。 是以他的寿辰,自然会集结康乐大半勋贵。时辰未到,门庭若市,鞭鼓声声彻云霄,犹胜雨下春潮。 步下马车,叶寻抬头看了一眼宽于寻常府邸的门屏。烫金大字苍劲遒健,流丝之下熠熠生彩。 景王连昭刻意放慢脚步等候片刻,见叶寻还未赶上,便回身催促道:“还不快些?” 叶寻淡淡勾唇,“好。” “人这样多,又吵得厉害,还能叫你走神了。”连昭笑着,抬手虚扬,“到这边来。” 叶寻没有说话,垂目落于他半步。 给大司马贺寿的,一半因礼,一半因势。因礼者,大多奉上寿礼便进了门,而因势者,或言笑侃谈,或举目四望。反正只要来的都是康乐名流,不管遇上哪个都是赚。若得眷顾,能撞上景王,便再好不过了。 所以抱此心态的,自景王车驾稳停在外开始,看似低眉垂目,暗地里没少偷瞄。 不过很遗憾,连昭此人疑心重,自保意识格外强。凡他所到之处,素来方圆数尺不允外人接近。 因此,下车的位置与正门之间短短几步,两方侍从持刀开路,完全不给任何人接近的机会。 而叶寻,就是个例外。 让人无比眼红且忌恨,又不得不摆出讨好嘴脸的例外。 “叶公子也来了?稀客。”连昭一到,程岱自是亲出相迎。相互见礼之后,也朝叶寻温和一笑。 景王府门客为数不多,却个个声名在外。叶寻曾作为其中之一,至今赴宴还带在身边,便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此人,仍旧得景王赏识。 程岱回头看了叶寻,恭敬道:“厅中略备酒水,殿下请……” 叶寻百无聊赖地随在身后,连昭回望过去。记忆中的叶寻,好似不太喜欢这种你一句我一句干巴巴的客套。会拘束,也会反感。 略一停顿,他婉转拒绝道:“本王今特来为大人贺寿,哪儿有要大人作陪的道理。这样吧,府中人多,大人自忙去,让恩照留下,同本王一道去后园走走便是。” “这……” 程岱怕有失礼,又留了几句,见连昭坚持,便着程安阳好生招待着。在程岱离开之后,连昭压低声音与叶寻道:“是不是松了口气?” 叶寻微怔,继而颔首,“多谢殿下,还好。” 连昭笑得温和,没再说话。 程府后院的置设并不奢靡,却角角落落不乏闲雅与别致。程安阳轻声从旁介绍,时不时还要与园中相熟的几人招呼。 后园大都是女眷汇集之处,或柔声细语的交耳言谈,或含羞知礼的掩唇浅笑。恰是荷苞吐香来的季节,青梅树头摇荡,碧草青丝拨弄涟漪,掩映美景之下,衣裳鲜洁的曼妙女子一个个像是身在画中一样。 当然,也有煞风景的纨绔子弟,闲来无事窝在一起斗蛐蛐。 “神武小将,上啊,咬它,咬,快咬啊你!” 另一位倒是神色悠闲的多,“去,转个圈再搞死它,我们不急……” 最后,那个神武小将的主人颓然敲击瓷罐,“唉,又败了,白瞎小爷每天好吃好喝招待的像大爷!” 有人道,“像大爷才是容易成废物,这都死了第几个了,还不知教训吗?” 神武小将皱缩起眉毛嚷道:“小爷就知道它烂泥扶不上墙,不争气的东西,还要懂个屁教训!” “呵,”那人道:“你养个蛐蛐,就跟人是一样的。想想你自己,整日被爹娘圈着能舒服啊?不舒服对吧,要不你也不会瞅机会就翻墙跑不是?” “滚去,说这个找死啊你!” “别介,听我说完嘛!” 神武小将语气不善:“你说啊?”要说不出来个一二三,看小爷不揍扁你! “自然是得放出来溜溜,”那人老神在在道,“蛐蛐嘛,你得让它有力气,才有机会长见识。否则整日待一个地方,不成疯必成魔。就拿那谁……” 他想了一会儿,声音降低几度,“就拿那位被圈禁十几年的那个来说。你要现在放他出来试试,八成与你这废物小将没啥区别!所以啊,你也别……” 眸光一瞥,亭外不远的木桥上,稳然立着两道挺拔黑影。其中之一,如拢秋霜般的面色,趁着过于冷硬的轮廓,让人不自觉地的,从头顶到脚底板直泛寒意。 不待说完的话哽在了喉咙里,他一个趔趄,面色惨白惨白的斜歪了一下,若不是有人拽着,差点儿就毫无形象的蹲坐在地上。 是连时。 波澜不起,喜怒不辨。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就让几位衣着讲究的子弟们骨节渗凉,无声相觑之后皆不敢大喘。 还好,他今日没带刀。 被圈禁府中十一年,大燕凡是知事的,有那个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曾经风光无限的洛王殿下,以一计退五十万东炎大军的天之骄子——连昔。如今,瘦削的不成样子,睁眼闭眼,面对的也都是四面围墙…… 隔着几株梅子遥望亭中,叶寻几欲嵌进皮肉里的指甲,一点点抽离出来。 疯了?成魔了? 到底有没有,或者说是有没有过,没人比她更清楚。哪怕是连时…… “各位挺热闹啊?”叶寻笑着缓步踏出,绕过蛇形小道走了过去。在连时的目光冷冷淡淡的在她身上停留之际,她晃晃手,“宣王殿下好!” 铁链的勒痕还不曾消退干净,若有似无的青红,将她略显瘦弱的手腕环了一圈。 连时还不知她如何逃脱,也不知她用的什么办法将铜锁打开。他也没什么兴趣知道。转眸,骤转凌厉的视线如夹尖刀,划在亭中几位的脸上。 “是挺热闹。”他道:“就是不知道,再多说几句,会不会一直热闹了。” 那些人俱是一颤,大气也不敢出。 叶寻就奇怪了…… 连时自小不受燕帝宠爱,孤僻冷淡的很,可以说是受欺负长大的。这十一年来,虽说在南境立了不少战功,可是回城之后,早被燕帝剥了一毛不剩。都没有外力加持了,如何还震得他们两股战战,几欲腿软瘫倒呢? 叶寻蹙眉,心道:不该啊? 这时候,局面正僵持的厉害。连昭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声音拔高道:“五皇弟难得出现在这种地方,怎不提前与我招呼,也好等等一起?” “凑热闹而已,”连时道,“下次吧。”说完,略一颔首,与洪余一同步下木桥。 经过叶寻身畔,他脚步微顿。不过也只斜睨了个淡漠的余光,便步履均匀,沉稳迈过窄道。 缄默无言信步慢行中,叶寻漫不经心地觑向连时离开的方向。 连昭发觉,疑道:“怎么?你在看谁?” “没有。”叶寻摇头,又往前走了一段。 距离开宴还早,程安阳寻一处相对幽僻的临池水榭。特命仆役摆上棋盘供以消遣,还细心的布了茶。 叶寻端盏浅饮,终是禁不住好奇,“殿下?” 连昭抬眸,“嗯?” 斟酌片刻,她搁下茶盏,不经意地以食指刮了下鼻梁,“方才……为何我感觉大家……好像很怕宣王殿下的样子?” 连昭轻启薄唇,道:“倒也不是怕。” 这就更让叶寻觉得奇怪了,“那是……为什么?” 连昭声音渐沉,道:“是恐惧,是疏离,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叶寻的眉头不自觉的,锁的更紧了,“这又从哪儿说起?” “自然得从十一年前,他被罚往南境戍守说起……” 被斟满的茶水喷溅出一滴来,灼了她的手背。叶寻忙攥紧五指,握住将要倾斜的瓷盏,“宣王被罚,不是因为……支月国覆灭之后,受其牵累吗?” 连昭沉吟片刻,道:“是,却不全是。” 叶寻只觉心头抽动,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直往下沉…… 很重。 不全是?那还有什么原因是她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