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待到日光落尽，家家户户都掌灯时，郑齐才从屋中出来，何守双并没有跟他一起。　　　　凌月兮对那暗卫道：“你去跟着郑齐吧，何守双我们来跟，有什么异动，我们会及时告诉太后的。”　　　　正说着，先前回宫禀报的那名暗卫回来了，还带来了另外几名暗卫。他对凌月兮道：“何守双这边也由我们来跟，太后知道了凌姑娘的事，让您去慈宁宫一趟呢。”　　　　凌月兮一愣，一旁的沈南奚用胳膊顶了顶她：“去吧，如果你不放心我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凌月兮正犹豫，那暗卫又道：“我们来了这么多人，就是准备分头行动，两个去跟着郑齐，两个跟着何守双，两个护送凌姑娘入宫，两个护送沈侯爷回府。沈侯爷，太后说了，您回去以后暂且待在府中不要出来，薛无玉一次不得手，难保不会有下一次，您府中的护卫，还是信得过的。”　　　　沈南奚无奈地点了点头，太后传凌月兮入宫，必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他在一旁也不方便。再说，自己确实应该回府，府中的护卫都是当年父亲沈琢留给他的，一个个都很可靠，只是他平时不愿带出门而已。　　　　几人正说着话，那头何守双也走了出来，大家各自散去。凌月兮和沈南奚一起走到官宅区，在路口分手，走了两步，她又回了头，却见沈南奚也正回头看她。　　　　那眼神，和安陆离看她的眼神有些像，虽然不及安陆离那样忧伤静默，却多了些深情坦然，令她不知所措。她强自咽下心头的忧虑，回头不再看他，加快了步子朝皇宫方向走去。　　　　…　　　　虽然夜已深，慈宁宫却明亮如昼。凌月兮经过一场奋战，身子本就是虚的，在迈入大殿时便有几分恍惚，她有些愣神地看着殿内仅有的三人——眉目温和的太后、端庄立着的云雁，以及听到她脚步声蓦然回头的安陆离。　　　　凌月兮的心一暖，眼泪已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她走到安陆离身边，朝着太后跪下，小声道：“太后……”　　　　太后见她这副模样，早已心疼不已，立刻让云雁将她扶起来。　　　　“你这孩子……”她想要说凌月兮两句，却又不忍心，只好自责道，“都是哀家不好，哀家应该派人保护你的……”　　　　凌月兮嗔怪道：“月兮才不需要人保护呢，太后派人保护月兮，还不如多派些人去查查东厂。”　　　　太后本想斥她两句，却忽然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凝眉问：“东厂？东厂出了什么事？”　　　　凌月兮想到薛无玉今日的凌厉攻势，仍心有余悸，她侧头看了安陆离一眼，却见他脸色黑得可怕，忙吓得撇过了头，只看着太后道：“月兮很疑惑，薛无玉为何会忽然对沈侯爷杀手，左思右想之下，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太后的眉蹙得很深。　　　　凌月兮说出心中猜测：“邱栾死后，原本跟着他的那些人，本是被薛无玉放了的。可是前天夜晚薛无玉忽然杀了他们，他这么做，就像是那些人知道了什么事，他要急着将他们灭口一般。这跟他今日亲自来刺杀沈侯爷的做法很像，月兮猜测，他杀沈侯爷，和杀那些厂卫，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是什么原因？”太后瞪大眼。　　　　凌月兮摇摇头：“月兮也不知道，但……兴许和辽国之事有关。毕竟沈南奚跟东厂最大的牵连，便是去年他曾被东厂厂卫追着逃往辽国。”　　　　太后陷入了沉思。　　　　凌月兮继续道：“不过，当初去往辽国的东厂厂卫很多，不只邱栾身边的那几人，若是太后想要查证，可以派暗卫去查查那些厂卫如今的去向。”　　　　太后点点头，侧首对云雁道：“你吩咐下去，让他们连夜查一下。”　　　　云雁应着退下，太后叹了口气道：“孩子，苦了你了……皇帝让你追查宋大案的事，陆离已经跟哀家说了。东厂一定会继续盯着你，所以你和陆离出宫后不能明着和暗卫接触，不过……”　　　　话还未说完，安陆离忽然直直跪下，凌月兮惊了好大一跳，太后也是一愣。　　　　“太后！”安陆离重重磕了个头，“陆离求您，以后不要让月兮再介入这些事了！”　　　　凌月兮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表情愕然地看着他。　　　　“月兮是皇上身边的人，身份本就惹眼，她一出宫，东厂的人会立刻得到消息。她今日没有被薛无玉伤到纯属侥幸，若下次薛无玉多带几个人，那她……”他说到这里，双手忍不住发颤，唇也抖动起来，竟说不下去了。　　　　凌月兮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想为红缨报仇，却还当着太后的面说了这些……　　　　“太后……”她急急看向太后，却见太后也神色凝重。　　　　“月兮，”太后走到她面前，目光柔和，“陆离说得对，皇上既然允准了你每日出宫，你便多回府陪陪父母，哀家几乎可以想象他们有多担心你。你身为人女，最应该做的便是承欢膝下，何况凌若风只有你一个女儿……”　　　　凌月兮含着泪拼命摇头。　　　　“听话，月兮，”太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为红缨报仇的事，还有哀家，还有陆离，还有那么多的暗卫。哀家知道你功不可没，月兮，你真的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了，红缨地下有知，一定不会后悔交了你这个朋友。”　　　　她顿了顿，继续道：“哀家……会帮着凌若风一起留意你的亲事，虽然不知……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我们月兮，但一定是有的……”　　　　安陆离一怔，却仍是跪着，满脸僵硬。　　　　“月兮长大了，是要嫁人的，哀家最舍不得耽误的，就是你。”太后道。　　　　…　　　　凌月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宫的。　　　　她像是一具木偶一般跟在安陆离身后，宫外的夜没有灯火，布满暗云的天如同一块巨大幕布，她盯着走在前方的那个俊朗挺拔的背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房屋、街道通通不见，天地间仅有那个背影。　　　　绝情的、不为所动的背影。　　　　安陆离知道她一直跟着他，却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也没有回头。他们走到了他家，他低头开锁，打开门让凌月兮先进去，然后关上店门，领着她一路顺阶而上，进了小屋。　　　　灯火点亮的一瞬，他看清了她满是泪痕的脸。　　　　“陆离……”她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哽咽，“你是怎么说出那样的话的？你明明知道我……”　　　　他明明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做的是什么，却硬生生地要将她拉到他以为安全的区域内，将她与她最关心的一切隔绝开来。　　　　安陆离硬下心肠道：“不然你以为呢？你以为太后真的想要你做这些？要不是你死皮赖脸哭着求她，她会冒着得罪凌若风的风险让你去辽国？！”　　　　凌月兮瞬间怔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凌月兮，你已经十八岁了，早就过了任性骄纵的年纪，为何还总是做这些令人为难的事呢？！”他走近两步，目光冰冷地俯视她，“我跟你不同，我从小就是暗卫，只会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也只能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为太后效力，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任务。你呢？明明就是个娇小姐，享有旁人享不到的荣华富贵，还有我们这些暗卫都没有的家人，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家人考虑吗？！凌尚书和凌夫人，他们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吧？你非要让他们提心吊胆，甚至有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这样做，怎配为人子女？！”　　　　凌月兮仿佛被一根极粗的针扎进了心中最柔软脆弱之处，她疼得连呼吸都一窒，掌心蜷缩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安陆离的鼻子也酸了，他强忍着心中痛意，咬牙道：“而且，你身份这么惹眼，就不怕暴露了跟你接触的其他暗卫兄弟么？！红缨的命是命，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凌月兮终于痛哭出声，她哭得腿脚发软，连站也站不稳了。安陆离忍不住上前想要扶住她，她却一个踉跄跌进了他怀中，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　　　　她再也没有力气说任何话，却唯有双手是握紧的，仿佛只有这样握着，她才有力气继续呼吸，才有勇气继续存活。安陆离低头看着她紧握的双拳，那纤细的手指蜷曲得那样紧，指尖连带着他前襟的布料一起，深深陷入了掌心的肉里。　　　　他的心随着她一阵紧缩，再然后，就忽然软了下来。　　　　“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了，答应我……”他低下头，轻声喃喃，这已经是他重伤她后，唯一还能对她说的。　　　　他终于明白了，那日她为何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潜入羽林军营去见他，为何会对他说那些话。　　　　偏他还不在意，说自己从来都身在危险中，用这样的话来令她更担心。　　　　他低沉的语调惹得她再次战栗起来，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踮起脚尖，柔软的唇瓣吻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