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一夜北风呼啸,打得窗棂门扇呼呼响。 莫青青起床后扑到窗前去看,院子里一片白,房梁上积雪落下半尺厚,这是老哈河卫立冬后的第一场雪。 她刚来时,见了这样厚的雪欢喜得不得了,上京城冬天下场大雪,积雪有两寸已经很是稀奇。 哪像在平泉,一到冬天三天一场小雪,五天一大雪,逢着更恶劣的天气,暴雪淹过屋顶都有过。 可后来,莫青青不大喜欢冬天和下雪天。娘亲的身子最怕天寒阴冷,秋冬初春连着好几个月,她差不多都要偎在火炕上不敢出门。 城里的岐黄高手华老先生说娘亲得的是风寒浸骨,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若是人能迁到南边更暖和的地方,又能请来更好的大夫,精心养护上几年说不定病情会大有改善。 不然,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娘亲可能夏天都没法下地。 她心情不好,起床后先去看娘亲。她和娘亲住在一个院子里,她在东厢房,抬腿去正屋两步路的功夫。 莫太太柳氏正和陪嫁婆子田妈妈说话,听见女儿来了,忙强打精神坐起来,让田妈妈看她脸上气色如何。 “好,太太可是咱们平泉第一美人,谁不夸你生得美。”田妈妈夸赞一声。 柳氏微微笑了,一抹红晕浮上脸颊。 抛去病色,她称得是位美人。瓜子脸,杏眼柳眉,鼻子生得小巧而挺,美而纤弱别有一番风致。 据说当年莫青青之父那位早逝的千户一眼相中她,明媒正娶三十四担的聘礼,娶回家之后身边一个丫环通房也不要,只专心宠着柳氏一个。京城时兴什么首饰衣裳,隔不了几天准能穿戴到柳氏身上。 可惜柳氏没好命福气不长久,夫君为救老镇宁侯而死,她立志做节妇,独自一人抚育幼女长大。 好在镇宁侯府记得这份恩情,为顾家的嫡长子求娶莫青青,两家交换过信物,议定待两个小儿女长大后再走三媒六聘。 恰恰,莫青青最不喜欢这桩婚事,柳氏问她原因,她又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只在背地里磨着要退亲。 今天进来也是,她先问娘亲用过早饭服过药了吗,然后埋怨道:“娘,你这样病着,顾家口口声声说要报恩,也从没提起过要接你去京城养病。依我看,他们也没有多少诚心,你放心让我嫁到这种人家去?说不定去了,指不定让人家怎么欺负呢。” 柳氏还未说话,田妈妈先笑了:“哎哟,姑娘,你还会让别人欺负到头上?老婆子真是想不到会有谁有这么大的本领。在咱们平泉,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可没有别人欺负你的事。” 柳氏笑了,捧着女儿的小脸左看右看。 她生的女儿相貌随了她,眉儿细长不描也菁菁,一双杏眼水汪汪,泓着秋水十分动人,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而且天生一副好身板,成天出去骑马打猎也没见被冻着。 想欺负她的女儿,也得要先打过青青不是。 京城的贵小姐是什么样柳氏没见过,死去的丈夫倒是夸她比那些人都要美,想来她的女儿也要胜过她们。 美人总会令顾世子动心的吧。 不过,她说出的话却是另外一个意思:“你嫌顾家不诚心,怎么不想想自个儿,成天马鞭不离手,针线茶饭不沾边。说来都是你爹去得早,我太宠着你的缘故。你将来要做世子夫人,这个样子到了京城遇上个厉害婆婆,我看你还怎么笑得出来。” 莫青青嘟嘴撒娇,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娘……” 柳氏笑了,刚交三十的人,脆弱得像张纸一样,抚着女儿的发丝说话:“我看顾世子是个好的,三节六令京城有京城的礼,他陪着老侯爷远在斡难河,也没忘记给你捎来好东西。别的不说,就他送的那匹马你还不是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那马莫青青确实喜欢,从送来平泉的第一天她再没让离开过身边。 她这算是拿人手短了? “镇宁侯府轻视咱们家总是真的吧!”莫青青咬住这一点不放。 柳氏叹气:“你要嫁的是世子,他从小长在老侯爷身边。你爹爹在时还提起过他,说是顶聪明一个孩子。你想啊,他不在京里长大,将来也和侯夫人不是一条心。放心吧,娘不会让你嫁进去受委屈。再说这桩婚事,是你爹他……” 是莫千户拿命换来的,柳氏哽咽着声说不下去。 见又招得母亲落了泪,莫青青不敢再提顾家,更不敢说起退亲的事。她抽出帕子为柳氏抹泪:“娘亲,你才服着药,小心哭了又沤得把药吐出来。” 柳氏答应好好好,女儿是她的贴心小棉袄,要不是还有青青在,她这些年都不知道怎么能熬过来。 “二太太,我们太太说了,让姑娘打扮齐整些,今儿顾家要来人,别失了咱府上的脸面。”屋外突兀响起人说话的声音,田妈妈探到窗纸跟前看,原来是大房的张婆子过来传话,只在檐下说完了事,完全没有进屋的意思。 莫家里共有兄弟两个,莫青青早去的父亲行二,他的兄长莫达原先只是一个虚补武将的缺,后来平泉这块儿的指挥使犯事下狱,叫京中夺了世袭的位子。听说京城镇宁侯府顾家鼎力保荐,让莫达做稳正三品平泉指挥使。 刚开始的几年两家如何相处,莫青青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八岁以后的这六年来,她和柳氏看尽大房的冷眼。 柳氏好几回背地里偷偷抹泪,还不愿意让别人看出来。 她不说,莫青青难道看不出来大房忘恩负义,如今显贵了,生怕别人说他的功名和成就是托弟弟的一点香火情得来。 不仅不让说,还极力撇清关系,四处张扬是他们仁义收留柳氏母女并给她们一口饭吃。 嗤!谁稀罕。 柳氏住压制女儿,使个眼色,田妈妈会意追出去,撵在张妈妈身后老姐姐长老姐姐短。 “行了,有话直说,太太那边还等着我回话呢。”张妈妈一脸不耐烦。 田妈妈陪着笑脸,袖子里偷偷渡过去一个大荷包,问道:“顾家往常不是这个时节来,怎么今年来得早啊?老姐姐,你给妹子透个底不是,好让二太太心里也有数。” 张妈妈头昂得高高的,斜睨田妈妈,掂掂手里荷包的份量,心道不就二房会出来一个未来的侯夫人,才有资格和她讨价还价。要不然死了男人的孤儿寡母,能叫人连皮带骨头吞得一根毛也不剩。 “这事是太太好心,特特托了人和镇宁侯夫人说上话,八家顾家这回来是为了正式下聘的事。你等着吧,准会有好消息。”她说完趾高气扬去了大房的跨院里。 目送张妈妈走远,田妈妈狠狠呸一声,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看看因为谁大房老爷才能做上指挥使的位子。若是她家千户爷还活着,能轮到大老爷?! 顾家出手帮大老爷还不是看在去世的二老爷面子上,现在倒好,他们得了好处,差乎要把二房母女两个赶到大街上过活去。 “这么说,顾家那边真的要下聘了?”柳氏大喜,连连拍着莫青青的手,“好事,好事!怪不得早起听见喜鹊喳喳叫。青儿,你快回屋去,让菱花看着帮你换身衣裳,要穿新的,上回顾家送来的那身衣裳你还没沾过身,就穿它。” 莫青青提不起精神,“哦!” “姑娘,这身怎么样?” “姑娘,用那个簪子好不好?” …… 菱花在屋里忙得像个陀螺,莫青青完全一副置身于事外的态度,“都随你。” “姑娘”,菱花微微提高了声音,恨铁不成钢,“顾家的婚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你要穿得漂漂亮亮的,一会儿出去让二姑娘有的酸。她成天和你争天夺地,看这回顾家下聘了让她还怎么争。” 莫青青捻着朵珠花在想,怎么才能和顾家退亲,又不会让柳氏伤心。 她从小没有娘,在宁安侯府时像个野草一样疯长,无人管教更没有个贴心的人。 自从她做了莫青青,方才体会到有娘亲的好处。 饿了困了受委屈了,往那人怀里一扑,柳氏温声细语一下下抚着她的背,心里再硬的石头也能化成水。 这才是真正的娘亲疼女儿,而不是傅氏一副假仁假义佛口蛇心。 傅氏!她暗中噙出两个字,不由身上发冷,想起那年溺死在家中后花园里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无助。 她这么恨她,怎么会嫁给她的外甥?! 一想到将来可能会和傅氏朝夕相对,虚情假意唤她一声姨母,莫青青恨得发狂,双手攥得紧紧的,捏疼了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