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顾宪之不说话,屋里一时陷入沉静。 莫达频频给宁安侯使眼色,他难字当头不能见死不救啊。他眼皮都快眨得抽筋了,宁安侯稳坐如山,莫达气得直骂娘。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书房里压迫感愈来愈深重,莫达额头上汗珠滚落。 “侯爷来平泉也是为了催粮吧。”顾宪之一开口,也把宁安侯放上火盆上烤。 他的长子在蒙外带兵,朝中把调粮的重任交给他。这也是不成文的惯例,无论哪个公侯家在外出征,只要家里还有可以顶用的男丁,就一定会被抽到调拨粮草的位子上。 这样一来,有利也有蔽,利在于处于战事最前方的人可以安心做战,不用担心粮草后备不足。 蔽端在于,如果后方调粮不得利,或者前方作战失败,一荣俱荣一损俱荣,连个挽还的机会也没有,等于一大家子连窝端。 宁安侯心头一跳,顾宪之真够狠,根本不给他们留活路。 若说他前头还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此时该要想法子撇清干系。 他弄丢火器的事可大可小,只要他心一横主动上折子请罪,有连襟镇宁侯在旁边说几句好话,大不了被圣上免职罚俸在家静养几年,以后再伺机东山再机。也就脸面上不好看。 如若他掺合到军粮的泥沟里,别说圣上,单凭老侯爷顾山的性子,能活剐了他。 须叟,宁安侯做出选择,“贤侄说的没错,我正是为调粮而来,今天正和莫大人商议此事,他答应明天开仓清点存粮,不日送到阵前。” 顾宪之嘴角微勾,手指轻扣桌面,哦了一声意味深长。 莫达有些坐不住了,宁安侯转眼把他卖了,而且当着他的面。 小人!他暗骂,却不能在这当头撕破脸皮,等于是再结一门劲敌。 眼下之计,他该想着怎么做补救,那些军粮有八成被他放出去存在商号里,也不知一两天内能收回多少。 还有,顾宪之准备逼他逼他什么地步?是打算逼他丢官下大狱,还是只打算逼他吐出军粮。 “顾世子……”莫达正打算开口。 顾宪之伸出手打断他的话头,轻轻瞥一眼窘态倍出的莫达,说道:“三天,我只给莫大人三天时间。三天后,你亲自押着粮草去蒙外。” 啊?事情出乎莫达的意料,以为顾宪之还要再打压他。三天时间紧是紧了点,总比连夜清点要好许多。还有,怎么是他押着粮草去? “怎么,莫指挥使不愿意去?”顾宪之问道。 莫达张口自有理由,“我身为平泉的指挥使,辖内治下五千军户,不好说走就走。” 顾意之做壁上观老半天,终于发声笑出来,“哈哈哈,莫指挥使在说笑吧,平泉如今在我大哥的掌控下,从城内到粮仓都是顾家的人在看守。你老安心去吧,不必担心平泉的安危。” 莫达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在他的治下,他一个当了十几年的指挥使叫人说架空便架空。如果按守城来算,城门和粮仓不在自己掌控之下,和丢掉城池没什么两样。 顾宪之给他带来再一波的冲击,惊得莫达哑口无声。 宁安侯也被镇慑住,这种雷霆手段,放眼朝中,真还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特别是以顾宪之的年纪不及弱冠,想到自己儿子同龄时的成就,他再也自豪不起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盯着顾宪之心情十分复杂。 顾宪之一直淡淡的,今天来的目地达到,说走便走。莫达追出去送他,冷不防顾宪之走到书房门口又停下脚步,两人差点撞到一起。 “莫千户的家眷住在那个院子里。”顾宪之问。 这么晚了,莫达第一个反应是,“她们早已经睡下了。” 顾宪之黑眸深深,抿着唇不说话,莫达没法子指了指后宅某个角落。 “意之,抽出一队人守在那边院子外面。”他说完大步向前,溶入夜色中。 **** 莫青青第二天清晨醒来,发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她房外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三个丫头,正房柳氏的檐下一排溜站着四个丫头一个婆子。 菱花端着水盆进屋,也是十分不解,“姑娘,这些人跑来干什么。” 莫青青怎么会知道,她抹了把脸问:“还有什么奇怪的事?” 菱花摇一摇头,说:“奴婢也不知道,今天的热水都是张妈妈带人送到咱们院子里,奴婢早上没来及出去。”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莫青青想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让莫达夫妇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她抓起杨木梳为自己通着头发。 菱花端着水盆出去,檐下有个丫头抢过去说她来。 菱花护着水盆,她的差事叫人抢了怎么能行,岂不是在说她没用,万一再叫大夫人挑错要赶她可怎么办。 “不行。”菱花护着,那几个丫头争先恐后争抢都要倒残水。 远看,倒像着她们抢金子似的。 咣当一下,水盆倒扣在台阶上,菱花快哭了,她这么老实听话,她们还是不放过她。她不想走,离开莫府她真是没地方可去,天这么冷,可让人怎么活。 莫青青在屋里瞧出一些端倪,见菱花傻傻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菱花,你进来,让她们去收拾,你帮我梳头。”她喊道。 菱花抹着泪进屋,给莫青青梳头时抽抽答答,小声说:“姑娘,大太太是不是连我也要赶走。我要是走了,你身边可就连一个人也没有了,梳头打水全要姑娘自己来。” 莫青青嘴角直抽,傻成这样的人可真是少见。 “放心罢,他们不会赶你走,咱们二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要好过。”她笃定。 “真的?”菱花问,见姑娘点头,她算是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 果不然,等到用早饭前,莫夫人亲自领着莫青蕊,后面跟着张妈妈带着大丫头小媳妇们,黑压压二十多号人全涌到二房的小院子里,挤得菱花和柳氏屋里的小丫头春桃没地方可去。两个小丫头苦哈哈站在台阶上犯嘀咕,一个给一个使眼色。 再到早饭如流水般搬进正屋,菱花的眼都看直了,这么多,她以前陪着姑娘在大房那边用饭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摆场。 顾家来人了,菱花很肯定,一定是顾家来下聘礼,大太太才要把二太太和姑娘供到桌子上。 屋内,柳氏也有些明白,这是顾家来了罢。 “大嫂,你回去罢,我和青儿两个人用饭,用不着这么多少服侍,人多了我吃不下饭。”柳氏在说真心话,一屋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她脸上又没写字,实在是坐立难安。 “弟妹跟我客气什么,你把心放宽吃罢,大嫂今天陪着你。”莫夫人脸笑成一朵花,心里骂大街。 谁有功夫伺候你,还不是城里来了一位活阎罗直要人命。她现在不殷情着点,那阎罗翻脸了怎么办? 私扣军粮可不是什么小罪名,论到军情紧要处时,灭门都不为过。 莫家头上悬着一把剑,她陪低做小不值什么。 莫青蕊可没她娘这个觉悟,她早起赖床被娘亲从热被窝里拉起来,抹了把脸跑到二房来装孙子,肚子还在唱空城计。 可恶的是,莫大那个小贱人坐下用早饭,也不知道客气一下。 她气得牙痒痒,脚步向外挪准备随时开溜。 “今儿汤不错,给我再添一碗。”莫青青心里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心想有便宜不占是傻瓜,大房给她们母女受的气还算少吗?能捞回来一次是一次。 所以,她谱摆得极正,把在宁安侯当嫡小姐的派头拿出来。 张妈妈要抢着来,莫青青伸手拦下,说道:“妈妈手脏。” 噗噗几声极低的笑声,当着屋里院外几十号人,张妈妈脸上挂不住,好歹她也在府里有头有脸,被夫人和二姑娘指使就算了,凭什么被大姑娘当众奚落。 “大姑娘,”她又要像往常一样振振有词,无非倚老卖老,话里话外点出莫青青没资格使她。 “下去!”莫夫人厉声斥道,卷起袖子亲自上阵为莫青青满上汤碗送到眼前。 柳氏都被吓住了,她进莫家门十几年,哪里见大嫂这种阵势。以前即使丈夫在时,她做为弟媳妇儿也要敬让大哥大嫂三分。后来更不用提,大嫂挤得她在家里快没地儿可去。 要说不恨,那是不可能。她心里恨着,盼着苦日子有熬出头的那一天。 可莫夫人猛乍乍的态度急变,柳氏一时摸不透为什么,她心里没底,有些手足无措:“大嫂,不必了,青儿一个小孩子家受不住。” 莫夫人那是什么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能屈能伸。她今天能来,可是事先做足准备,不就舀碗汤,她的手还能折了? “一碗汤,有什么受得住受不住的。弟妹,你坐下。”莫夫人愈是慈善,柳氏心中愈不安,她给女儿使眼色。 莫青青目不斜视,伸手按过汤,“谢谢大伯母。” 她几回试探,莫夫人都接着,愈加证明自己的猜测,可能真的是顾家来了人。而且来头不小,不会是顾成管事那种小喽喽,而会是顾世子本人吧。 莫青青一勺汤没喝到嘴里,被人一巴掌拍翻溅了她一脸。 “莫大,你欺人太甚。”莫青蕊终于忍不住发作,扑过来要撕莫青青的脸,被莫夫人拦腰抱住。 “蕊儿,”她呵道。 莫青蕊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手指着莫青青说不出来话,“你,你你……” “我等着。”莫青青接过她下面要说过的话,拍拍衣裳上的汤汁子,站起来道:“我吃饱了,伯母若是再没什么事,我要去马房喂马。” “不用,马已经替你喂过了。”莫夫人边为女儿顺气边回道。 哦,那真的是顾世子来过,他送的马早在来之前肯定有专人照料,马认旧主,说不定这回子在马房撒欢呢。 被莫青蕊一闹,柳氏惊魂未定,更加吃不下饭,眼巴巴看着莫青青,生怕她说要出去。莫青青只好又留在屋里。 莫青蕊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这种气,那个憋屈劲堵得她胸口疼。 “娘,我回去了。”她眼泪汪汪,看在莫夫人眼里也是十分心疼,当她心甘情愿这么做,也是没法子。 原以为顾家没把二房母女当回事,每年送来的礼品东西只是在走过场做给人看。 可昨晚顾世子一来,开口便留下小二十人守在二房院外,滴水成冰的天,那帮汉子们恁着硬挺挺守了一夜,大清早连莫家一口热汤都不肯喝,又来一拨人换他们回去休息。 如若说做给他们夫妇看不必如此,只能说是实实在在放在心上。 那可是和莫青青有过婚约的正主,不由得人不能多想。 原来,真是他们夫妇低估了二弟之死,就是不知道现在补救还能不能来得及。 “去吧。”莫夫人甘愿自己低三下四,不愿让女儿跟着受气,何况她的女儿从来没受气,别意气用事闹出来,辜负她一番苦心。 莫青蕊临走前用眼睛狠狠剜向莫青青,恨不得在她身上捅出三洞六孔。 “哼!”她重重哼道,一头冲出屋子,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身材高大,肩宽体健,猿臂蜂腰,脚穿厚底靴,一身暗纹花素花黛色夹袍,腰上系着一块温润无杂色的玉佩,顺着胸口往上先看到男子的下巴和微微隆起的喉节。 莫青蕊向后退一步,顾宪之就站在台阶下,眉还是那样飞扬,眼半眯着看不透眸中神色,鼻梁挺直,嘴唇薄薄,气质卓然不群,五官虽不是十分英俊,可不由得她一颗怦怦直跳。 顾意之也跟着兄长过来了,见从屋里出来一位姑娘,他有点拿不准到底是不是未来的嫂子。看衣裳料子倒像是,府里每年往平泉送礼,都是挑最好的绸缎夹纱。 莫青蕊恰好今天穿的也是顾家送来的料子,海棠红挑金遍绣芙蓉花,非常华贵,当初顾家只送来一匹,她见了再挪不开眼,直接命人搬到自己房里,没叫柳氏母女过目。 不像往常走个过场把料子送过去,她再去要回来。 实在是太过华美,她根本想不到原本不属于自己,只想占为己有。 “大哥”,顾意之轻声提醒。 顾宪之只扫过一眼,脚步不停走进屋,这人不是,是他前世见过莫二姑娘。 当时莫达说过,侄女命薄无福和他婚配,他膝下还有一女,愿与顾家再续姻缘。 自己当然是直接拒绝了。 后来,莫达一而再再而三拖延时间,拖到不能再拖才抽出一千石掺假的军粮送到前线,一半糠少半麦麸,只有两成的粮食。 他的人吃了这种军粮拉稀腹泻,没有多少力气上阵杀敌,最后累得他战死在蒙外的草甸子上。是不是因为他曾经拒婚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