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的顾家大宅今晚涌动着一股暗流,顾宪之的到来好似在雪地里撒下一把盐,府里大大小小三六九等的丫头心思全活了,只守在院外的阿武拦下好几拔送汤水的俏丫头,个个描眉画唇打扮得花枝招展,大家不约而打着一个旗号——顾大管事的吩咐。 阿武:“……” 这还没到京城呢,世子爷抢手成这样,等到了京里,他还不得精尽人亡。 阿武禀着为世子身体考虑的原则,黑着脸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屋外人来人往,顾宪之不可能完全没有觉察。他斜倚在椅上,充耳不闻窗外事,修长手指抵着额头闭目养神,眉目间少掉一份锐利和锋芒,多出几分悠然和成竹在胸。 今晚他要做猎人,张开大网等着猎物自己闯进来。 半轮弦月挂上枝头,满府的丫头们碰够了钉子,都歇了心思回屋去了。 大门口顾成却是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来者鹅帽锦衣,胸缀飞鱼,腰佩绣春刀,一双鹰眼锐利无比,走路悄寂无声,拿着腰牌直言要见顾世子。 换做是别人,顾成想都不想拒绝了事,可眼前这位是锦衣卫,他不敢擅自作主张,命人去通禀世子,顾宪之回见。 来人冷笑,倒有些眼色晓得锦衣卫的厉害。 他却是想错了,顾宪之只见人,却不肯满足他的要求。 “顾世子。”来人自称是锦衣卫指使王同知,说话咄咄逼人,“你手里那人叛国通敌,上头有令务必今晚提到人连夜带回京提审。世子不愿交出人,莫不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就差明说顾宪之也掺合到案子当中有通敌的嫌疑。 “不敢。”顾宪之守株待兔,就等着锦衣卫露面,想让他交出人,可以,“拿来圣上的手谕。” 王同知明显噎了一下,锦衣卫拿人从来都是令行无阻,碰到这位主,敢和他们要圣上的手谕,活腻歪了吧。谁不知道锦衣卫身后便是圣上,拿不拿手谕有什么不同。 “顾世子不在京里,锦衣卫的行事你怕是不知道,这人你放不放我都要带走。别耽误了我办事,明日到圣上面前咱们不好看,若问起顾世子为何干扰公务,嘿嘿!”他嘿了两声,威胁不言而喻。 笑话,他若怕锦衣卫,就不会回京来趟浑水。 顾宪之淡然一笑,“见不到圣上手谕,我是不会轻易交出人。王大人想空口无凭带走人,不若放手试一试。” 顾家的亲兵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何况顾宪之带来的这帮人长年驻守在边塞,从刀山尸海里捡出命,想要和他们硬碰硬先得估量值不值得。 王知同明白,自己碰上了一块硬骨头。他发达的晚,没见识过顾老侯爷的神彩,也听说他的威名。 看顾宪之的架势,他今天想轻而易举提走人犯是不可能了。 硬碰硬,他这一口瓷牙可是碰不过顾家的铜牙铁齿。 “哼,顾世子这么不识相,只愿咱们以后没有碰着面的那一天。”王同知甩下威胁的话,横眉瞪眼颇为不甘心,带着人离开顾府。 倒叫顾成纳闷,人就这么走了,锦衣卫办差可哪有打折扣的时候,难道说…… 他摇一摇头,觉得世子这骨头硬得跟铁板似的。 第二日清晨,那块硬铁板便咯着了顾成。 顾宪之问他昨晚院里那些丫头是怎么一回事,顾成陪着笑脸:“世子莫生气,都是一帮没见识的小丫头不知分寸,回头小的教她们懂规矩。” 顾宪之定定看向顾成,手指轻扣着桌面,轻哼道:“她们没规矩,那你的规矩呢?换做是父亲和意之,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一拔一拔的人上外书房。怕是不敢罢。” 顾成额上汗珠滚落,让世子说透心思,他是图着试探的打算,想摸一下世子的底。说起来到底不在京城长大,也不知他的喜好,用几个丫头做投路石,万一真能看出点什么,以后也好行事,最起码他办差时心里有个谱不至于摸黑出错。 “把你的小心思收起来,你是父亲的人,可别叫我出手,伤了我们父子之间的和气。” 顾宪之下马威给得足够,让顾成半天抬不起头,一路上服侍柳氏和莫青青更加不敢怠慢,特意指派来一位姿色平常却又极伶俐的小丫头过来,为她们母女讲解京城镇宁侯府诸事。 “咱们夫人出身自东安伯家,她是嫡长女,上头有一位兄长几年前袭爵领差事,底下还有一位嫡亲妹妹在宁安侯府做继夫人。”小丫头口齿伶俐,几下把镇宁侯夫人的姻亲关系说清楚,也不啰嗦,怪不得能叫顾成挑中。 “你叫什么名字?”莫青青抓了一把干果递过去。 小丫头忙接了,笑嘻嘻道:“回大姑娘的话,奴婢叫百灵,小时候卖身进府里本来不叫这名,后来管家妈妈说奴婢会说话,便让改成这个名字。” 卖身进府,那就不是家生子。 莫青青有点明白顾成的打算,先给她塞来一个没根基的小丫头,不比侯府里家生子背后有根基腰板硬。没来历的人她好使唤,收服也容易。 柳氏听了半天,插问一句:“侯府共有几口人。” 百灵声音也很悦耳,说道:“咱们老侯爷只有两个儿子,二房早在十几年前老侯爷出京前分出去单过。二房老爷在江南当差,几年也不回来一次。侯府里只有侯爷、夫人、二爷和大姑娘,大姑娘可是个省心的人,夫人把她当成亲女儿养大,今年十三还没说人家。” 顾家人口简单,两个嫡子一个庶女。 莫青青努力回忆关于顾家庶女若兰的点点滴滴,发现几乎没什么印象,大概那时她太闹腾,而若兰安安静静从不跟着一起疯的缘故。 百灵说完话偷偷去瞄莫大姑娘,顾大管事发话让她伺候尽心着点,说不准以后能留在京城侯府里,等世子爷成亲后,便是世子夫人房里的丫头,比她呆在北直隶的空宅子里强百倍。 马车吱呀吱呀晃悠,愈到后来,莫青青愈是沉默,柳氏都忍不住看向女儿。 “青青”,她拍女儿的手,宽慰道:“别怕,凡事有顾世子在。”她岂知女儿担心的不是这个原因。 莫青青挤出一个笑脸,说:“好,娘你也是。侯府吃不了咱们母女,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待到黄昏时,马车终于停下。顾宪之亲自过来扶她们母女下车,他的手横在车下,莫青青犹豫了一下,下意识缩回手,不防被他又拉住轻握住。 他的手很冰没有丝毫温度可言,莫青青的手温热柔软挨到冰凉的手心里,不禁又缩了一下。 两人互看一眼,莫青青一如既往的戒备的防范没逃过顾宪之的眼,他扶她落地,她已经急急收回手,一点温热的触感还留在手心里。 镇宁侯府里果然规矩不比外面,候了半院的奴仆婆子丫头,没一个人抬头盯着他们看,不过有没有私底下偷看就不知道了。 人都进到内院,顾意之左顾右盼,嘀咕道:“今儿府里怎么这么多的马车,来客人了?娘不知道我和大哥要回来吗?” 顾成的笑脸都快僵成石膏板了,谁晓得夫人想干什么,他昨儿一早打发人回京报信,理应侯府早有准备啊。 亲娘盼儿子,而且是十六年没见过面的儿子,镇宁侯夫人非但没迎出来,而是领着人在花园一角的戏苑里看戏。听管事婆子回禀说世子、二爷还有莫太太、莫大姑娘来了,她只是抬抬屁股换个姿势坐着,淡淡道:“来就来呗,当儿子的人还等着我这个亲娘殷情迎出去?” 旁边有个夫人笑了:“顾夫人近乡情怯,想世子想得魔障了吧。也难怪,他一走十六年,你若心不狠点,早想儿子想疯了。” 镇宁侯夫人一身盛装,端端正正的牡丹髻上正插着七尾纯金点翠大凤钗,凤口一粒明珠垂在额前,微微颤动,眉儿细长,眼角微挑,艳而不俗,气度雍容华贵,长年养尊处优使得她瞧上去不到三十岁。 她听见这话儿眼帘低垂,精致的面孔下掩饰着一丝常人不能察觉的清苦和不甘心。 是啊,她的儿子……一走十六年。 来做客的几位贵夫人闻弦知意纷纷告辞,戏台上扮小旦的伶着捏着细噪子咿呀咿呀依旧在唱,孙婆婆催了好几次,镇宁侯夫人似是大梦初醒,转过头问:“意之他们……” “世子爷和二爷都回来了,莫家太太带着大姑娘也在。”孙婆婆是她的陪嫁丫头,在府里说话很有分量,见夫人还不动,她劝道:“今天有外客在,叫世子爷和二爷赶来见你怕是不大好,倒像咱们故意要怠慢人家似的。一个破落户,夫人瞧不顺眼哪天打发了就是,没必要上赶在今天给人添话柄。” “好,我去见他们。”镇宁侯府夫人站起来,身后跟了一大帮丫头婆子好几十号人,这般动静那边厅里也发现了。 “大哥,娘来了,正中间那个就是。”顾意之提醒大哥免得他不认识。 顾宪之抬头,厅门口一位美妇人静静站着,两人都愣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