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高墙叠起，深巷蜿蜒，地势复杂，一阵风刮来，便是穿堂风，甚是狂猛。　　柳明雪毫无防备，风吹来之时先闻到一股淡淡熏香，甜而不腻，紧接着入目的是一截绣纹衣袍袖子，她往后退了一步，手随即被对方扶住，“小心。”　　柳明雪抬头，这才看清来人的脸庞，惊疑之中连忙挣脱开手，转头便要离去。　　“柳小姐，那份卷宗于你或许没有什么用处，于我却是很重要。”江宣纹唤住她，情急之下又拉住了她的衣袖。　　　　柳明雪羞怒有加，拂开手，“你别动手动脚的。”　　　　江宣纹悻悻松手，“柳小姐，我不知什么原因，自从将军府一别，你一改态度，似乎对我有什么成见。”　　柳明雪看了她一眼，淡漠地说道：“我与江侍郎没有什么交情，也没有什么成见。”　　“那为何要半路抢走这份卷宗，又不肯给我答复。”江宣纹拦住她的去路，“我寻了你几次，都未果，今日守在门口多时，方才等到你。”　　柳明雪抿着唇，不语，神情透出一丝不耐和讥讽。　　　　“我是真心想帮你。”江宣纹诚恳说道。　　“我亲眼看到国师荀离从你府中走出。可见你们都是一路的，江侍郎，现在你可以让我走了吗？”柳明雪干脆直言，盯着江宣纹那双漂亮的眼眸，“你们这些当官的，我一个都不信。”　　“我与他们不同。”江宣纹与她对视。　　　　柳明雪扯了扯嘴角，“随便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将那份卷宗交给你。”　　“所以你宁可交给令狐仕。三年前，你受你母亲之托，为令狐仕送去粮草钱，解了他剿匪的燃眉之急。那么你可曾想过，你母亲为何要让你送去钱财，而你母亲为何有这么多钱财。你当真相信这富可敌国的家产真的是她一人嫁妆？莫说是整个丞相府，便是加上你父亲的少卿府，恐怕都没有这么多。你难道从来不怀疑吗？”江宣纹见她不为所动，只好直言不讳，“这笔名为嫁妆的钱财背后，或许正是你母亲和父亲之间的问题所在。”　　　　柳明雪听得惊心动魄，她怎么会没有怀疑，在母亲亲手将她的嫁妆交给自己之时，她就怀疑了。但她的母亲只是让她别想太多，好好保护便是。　　　　她现在所挥霍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想来你已经看过案卷，里面提到的惠仪公主是前太子胞妹，一母所出，所以先帝篡位成功后，惠仪公主的日子就很难过了，以至于会被区区皇商欺负，据说她名下所有田庄都被江原荣夺去，但你可看清楚，那案卷上面是否有详细备载惠仪公主的家产？”江宣纹问到此处，语气已经有些急切。　　柳明雪没有注意这些问题，她暗想原来江侍郎想看的是这些，她有些迟疑。　　　　“难道我母亲留给我的钱财是出自这位公主……”柳明雪面色苍白，她拒绝相信这是不义之财。　　“不是。”江宣纹欲言又止，“但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请务必给我看一眼那份案卷。”　　　　柳明雪已经被她说动，她也很想知道母亲这笔钱究竟出自哪里。但是……她迟疑地说道，“我已经把案卷交给令狐大哥了。”　　“你把原件给了他？没有另外誊抄一份吗？”江宣纹面色一紧，隐隐感觉自己要功亏一篑了。　　柳明雪面色讪讪，“我没有想到这份案卷会这么重要。”　　“那么是你主动给了令狐仕，还是他开口向你要了这份案卷？”江宣纹又追问道。　　　　柳明雪忽然想起昨夜，临分别之时，令狐仕忽然开口，“柳姑娘，这份案卷留在你手里也无用，不如交给我保管，还有，以后不要再跟人提起它。”　　柳明雪没有在意，就把案卷交给了他。　　　　现在想来，令狐大哥似乎并非不经意间才问的，她现在回想，那时候其实已经隐约感觉到他的紧张了。　　　　从移开母亲棺材，看到里面没有尸首之后，令狐大哥的情绪似乎就不太对了。　　　　江宣纹见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知道自己猜想大概没有错，她面色凝重，“柳小姐，这令狐世族，其实与你父亲颇有渊源。令狐仕拿走这份案卷，应当是为了保护你的父亲。”　　“！”柳明雪不相信，“那么为何当年我母亲还要……”　　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个说法不通。她的母亲痴恋父亲，所以为了他，拿出钱财帮助令狐家族，不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无缘无故，当年你母亲为何会让你不顾风险，去为令狐家族雪中送炭。柳小姐，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江宣纹这是为她拨开了一层迷雾。　　　　柳明雪面色惨白，她已经足够小心，却依旧是防不胜防。她看向面前的江宣纹，“听人说江侍郎最能言善辩，谁知你今天所言是真是假，恐怕只是蛊惑我罢了。”　　“我哪一句是信口雌黄，柳小姐你大可细细推敲。”江宣纹心头有火苗在嘶嘶燃烧，“当初你若信我，将案卷交来，便也没有了今天的事情。”　　“既然令狐也不是好人，那你为何还要让令狐符为你盗取？”柳明雪也忍不住质问。　　“那是因为令狐符那人心思简单，不务政事。”　　　　柳明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何必这么看轻他。”　　　　江宣纹瞧着她不自在的神色，心有所动，暗想原来这令狐二哥并非单相思，这柳小姐也是有意的呢。　　她看穿了这两人的关系，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说道：“你母亲的悬案尚未解决，往后还有柳小姐帮忙之处，希望柳小姐可以多信任我几分。”　　“那份案卷怎么办……”　　江宣纹一叹，“我去一趟令狐将军府。”　　　　柳明雪这才想起，这位江侍郎已经被皇帝赐婚，对象正是这令狐小姐。对于她来说，官场关系实在太复杂了。　　　　柳桢刚处理完家事，满腹心事，重新回到衙门，属下连忙前来禀报，“大人，有位大人物来了。”　　柳桢面色一正，问道：“是谁？”　　正说话着，那厅堂里已经大步迈出一个身材魁梧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腰悬佩剑，虎步龙行，眉眼自有一股威严。　　　　“柳少卿，别来无恙。”令狐祈迈步上前，大掌拍在剑柄，看着柳桢笑道。　　柳桢慌忙行礼，“见过令狐大将军。”　　“你们许久未见，自是要小酌几杯。”令狐祈径直邀请，也不容柳桢拒绝。　　　　于是二人便寻了一处酒舍，退避左右，面对面席地而坐。　　令狐祈从怀中摸出一份案卷，搁在惊疑不定的柳桢面前，“我的长子前日得来这份东西，柳大人，你真是太不小心了，怎可让这份东西落在外头。若非仕儿忽然意识到这其中利害，从令嫒手中拿回，后果不堪回想。”　　柳桢手指握紧，匆忙将案卷看了一遍，“明雪竟瞒着我干这等事！”他双眉紧皱，倒是没有惊怒之色，反而是忧心忡忡。　　“你的事情，恐怕瞒不了她多久了，不如和盘托出，总比让她一直恨着你好。”令狐祈端起一杯酒，“这杯酒敬你，竟能忍辱负重至此。”　　　　柳桢苦笑一声，反而先深深拜伏，跪地谢罪，“我终究负了你们的重托，为那妇人迷惑，误了大事。”　　　　令狐祈起身，双手将他扶起，“柳大人，你何必如此。情难自禁，在所难免。改日你可到我府中，我引你去见见那孩子，他如今已经长成。”　　柳桢摇头，满脸悲哀，“我已无颜见小公子。”　　“柳大人！”令狐祈肃起神色，“国师野心勃勃，隐然摄政天下，我们还需要你从中斡旋，取得他的信任。”　　柳桢摩挲着杯子，几欲落泪，“我如今已经实在支撑不住，这大任压得我实在喘不过气，妻女已形同仇敌，家宅不宁，我这一生，过得实在太失败。”　　　　令狐祈一时默然，看着面前这泣不成声的男儿，他也是悲从心来，“柳大人，请节哀。”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再谈这沉重的话题，而是借酒消愁，不出一声。　　　　最后柳桢是醉着，被令狐祈送回了衙门。因为这位柳大人不想回那个家。　　临走前，令狐祈拿起那份卷宗，将之焚烧成灰烬，又洒入酒中，销形匿迹得一干二净。　　　　大理寺衙门内，长官都有自己夜宿的厢房。柳桢步履踉跄，遣退手下的人，自己合衣躺在床榻上，闭门养神。　　今日与故人相逢饮酒，勾起了他的前半生回忆。　　夜色渐昏，柳桢辗转难眠，从床上爬起，自己掌了灯，走到一面墙壁之前。　　　　这大理寺掌刑罚，多酷吏，长官多是心思诡谲之人。故而在衙门中机关甚多，前任少卿在自己厢房之中设了一间暗房，里面多关押美貌女囚，以供自己偷偷玩乐。后来事发，这位少卿褫夺职位，流放千里，柳桢便是顶替这位人面兽心的前任当了少卿，他入住不久，很快就发现了这暗房机关，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用上了它。　　　　柳桢定了定神，慢慢转开机关，通往暗房的狭窄通道渐渐出现。　　一阵寒气袭来，这暗房常年关闭，阴凉之气聚集，温度较之外室不知低了多少，完全可以当成藏冰室。　　柳桢在里面安置了许多冬日的冰石，至今也未化开。他很快便来到室中央，四周皆是堆积的冰石，中央有一巨大冰床，幽幽生着寒气。　　　　柳桢立在这宛如冰天雪地的地下室内，垂眸凝睇，那冰床上躺着个双手交叠在腹部上的女子，姣好的面庞浮现只有死人才会出现的灰败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