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胭脂小摊的事情一打岔,明月逛集市的兴致也被败了不少。直接指了其中一个侍卫带路,在附近的街道左穿右插的,终于到达一条相比之下较为安静的小巷里。 这巷子里头没有铺青石板,前些天都在下雨,泥地被雨水泡得湿湿软软的,幸好这两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将泥地晒干,路过的行人才不至于被泥巴脏了鞋子。 这巷子两旁都是民居,都不是些什么高门大户,大多都是用木头和泥土搭建的房子,少有用到砖瓦的。屋前用篱笆围一圈,便算是一户了。站在街上,还看能见某几家用篱笆围起的空地,里头种了菜,又养了些牲畜。看着倒是安静平淡的生活,只是少不了的有些脏乱。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牲畜的腥臊气味,明月神态自若,心中却忍不住觉得疑惑。根据探子回报,那位长相酷似明珠姑姑的妇人就住在这里。明家的小姐都是娇养着的,如果她真的是明珠,十四年了,为何她不回明家,却甘心留在这条贫民小巷? “这位姑娘……” 一个妇人刚从一户的正门里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个婴孩。抬头瞧见明月一行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凑上前来:“找谁呀?”这巷子里的人都是老住户,在这住了没有十年也起码有八载,平时也没什么外人来,彼此知根知底的。突然来了个衣着光鲜的外人,妇人难免多问一声。 “我……”抬手指向街尾的一户,明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找那家的女主人。”根据探子回报的消息,那妇人就住在此处;明姓是国姓,如果那妇人当真是明珠姑姑,也不可能再用原姓,多半是改名换姓了,是以明月一时间竟也不知应该如何称呼。 “原来是找刘家嫂子。”那妇人很是热心,领着明月一行人往前走,一边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姑娘是为了刘家嫂子的绣品而来的?哎呀姑娘真是好眼光,刘家嫂子的绣品可是一等一的好,依我看呀,便是去织云坊里做绣娘,也是够格的。”织云坊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绣坊,受京中达官贵人追捧,美名远播。 “那绣品……确实不错。”明月斟酌着回应。 “是啊,要是她肯到大户人家里做绣娘,肯定比现在卖给陶姑赚得多。”妇人说得兴起,口沫横飞的:“也不知道她为何要与银钱过不去。”这陶姑,大概是绣品生意的中介人。 小满不着痕迹地挡在明月身边,拉开了妇人与明月之间的距离。 那妇人恍若未觉,来到刘家门前,便扯着喉咙喊着:“刘家嫂子,有人找!”回头冲明月一笑:“我还要回去奶孩子,就不再多留了,姑娘自便。” 明月微微一笑:“有劳。” 这一户的环境看着稍稍比其他的好些,走近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门前的落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板看着还算结实,上头还贴着鲜红色的桃符。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连声喊着:“来了来了。” 听声音,应该是个温婉的女子。 门开了。 “这位姑娘……找哪位?”一个妇人小跑着出来开门,看着大概三十岁上下,不施脂粉,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头上只简单地用一支木簪挽起了发髻,几缕发丝松散地绕在耳后,身穿深色麻布衣裳,打扮得很是朴素,看着就是个普通的民妇。 多年前,一位云游的僧人途经顾家,看见了带着侄子侄女赏花的明珠。他说,姑娘眼角有痣,恐怕命途多舛,半生漂泊。 流落民间十四年,不是命途多舛,又是什么? “姑姑……” 热茶上白烟袅袅,稍稍模糊了视线,一晃神,明珠竟觉得似是回到了十四年前,她还是明家养在深闺的女儿的时候。 建平二十一年,春。 身为家中唯一的女儿,不但有父母疼惜,还有两个年长将近一轮的兄长护着,明家的嫡女明珠万千宠爱于一身,虽然生在风雨飘摇的乱世,却被养成了朵不谙世事的娇花。 十五六岁的花样年华,父母为明珠定下了一门亲事,是兄长旧时同窗的幼弟,比明珠年长两岁,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也不求他一定要考取什么功名,谋什么泼天富贵,只要真心待明珠就好。明珠从前见过他两回,依稀记得那是个斯文俊秀的男子,平日见了姑娘还会脸红,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腼腆少年。 乱世中总是容易重武轻文,旁人都说,明家三代将门,男丁都上了沙场,最后却还是心疼女儿,宁可将幺女嫁给个还没有功名的文弱书生,也不要她将来做个提心吊胆的武将夫人。 那书生性格人品皆好,又有两家交情做打底,明珠曾经以为,嫁人之后,小两口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平平稳稳的便是一生了。未曾想到,那云游僧人竟一语成箴,明珠的嫁衣才绣到一半,就被敌军逼得举家南逃。 跟丫鬟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手里紧紧地攥着只包着金银细软的包袱。连日赶路,每日休息的时间也就夜晚的几个时辰,连马都要受不住了,何况是明珠这个柔弱的娇小姐,食不下咽,又被颠得恶心想吐。但情况紧急,这不是可以娇气的时候,靠在丫鬟身上,明珠强忍着不适,脸上毫无血色。 “姑娘,再坚持一会儿吧。等过了金陵,很快就能和大军会合了。” 明珠虚弱地点点头。 她不知道,她根本过不了金陵。 杀声震天,后头的敌军追了三天三夜,终于在金陵城外五百里的树林里,追上了疲惫不堪的明家人。为了重创先皇,敌军打定主意,就是不能抓到明家人当俘虏,也要将他们永远留在这片树林里。总之,不能让他们平安与先皇会合,定要明家折损一二。 “杀!” 明家援军将至,那一小队护卫又拼了命地激烈反抗,敌军一时半会难以活捉到什么重要人物。眼看着时间无多,这次任务很大可能会失败,想着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敌军杀心大起。 一支冷箭穿过帘子,直直射入马车内。 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明珠心脏一阵紧缩,握着丫鬟微暖却被汗水浸湿了的双手,挣扎着坐起来。在脸上擦了一把,入目的是满手的鲜红,明珠转过头去,恰好看见身边的丫鬟一头磕在窗框上,咚的一声,听着都觉得疼,可她却已经没有反应了。 原来,生死之间的距离,也就三寸左右。一箭射来,她死了,我还活着。 那是人间的修罗场。 又有几支冷箭袭来,这回直接扎在拉车的马匹上,那马吃痛,受惊之下拉着马车一路狂奔。马车上的明珠没有防备,一下子被颠得一头撞在车舆上,额头一片青紫。 一支箭矢射中了马的左眼,发狂的马拉着马车慌不择路,一路奔到山坡边上,也不知道要转头,直直地冲了过去。 关于金陵一战,明珠最后的记忆,就只有漫天的血色与滚落山坡的马车。 “姑姑……姑姑为何不回明家?” 听着明珠讲述当年的战役,明月亦心有戚戚然。金陵一战时,明月年纪虽小,但也是已经懂事的年纪了,同样对那场战役记忆犹新。如今旧事重提,心情沉重之余,又觉得疑惑。 “娘!我回来了!” 门外跑来一个小姑娘,看着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枣红色衣衫,倒显得活泼可爱。一路喊着娘,小跑着扑到了明珠怀里,一边还悄悄抬起头,偷偷打量着对面的明月。 将女儿搂在怀里,明珠轻轻拍着她的背:“阿照回来了。”见她嘴唇有点干,又给倒了杯水喝:“不是说去二丫家玩吗?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柔软和煦的笑容,眼中尽是慈爱。 “二丫随何婶子到集市上了,没在家。”咕咚咕咚地灌下一杯水,阿照用衣角擦了擦嘴角的水迹:“娘,外头有两个奇怪的人站在我们家门口。”说这话时,又偷偷地看了明月一眼。 显然,衣着光鲜的明月也被归作了“奇怪的人”,只是没当面说出来。 “姑姑……” 其实,方才在外头听那妇人唤明珠一声刘家嫂子的时候,明月已经预料到了。十四年过去,算起来,明珠今年已经三十了。这个年纪,有儿有女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一想到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姑,如今家事绣活、养鸡喂猪样样要做,明月就忍不住心酸。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抱着女儿坐着,明珠似乎看穿了明月心中所想:“你也不必心疼我。”拿起茶杯,望着杯底的些许碎茶叶末:“这里虽没有锦衣玉食,但有粗茶淡饭,生活也不至于难过。”顿了顿,又露出一抹笑:“更何况,他待我很好。”这个他,指的大概就是明珠嫁的刘姓汉子了。 “姑姑过得舒心就好。”话虽如此,但明月还有一事不解:“一别十四年,姑姑多年来为何不曾回过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