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的喜糖啊。”　　　　又一次从同事张姐嘴里听到了有关结婚这个话题，苏染顿了顿，微笑着从不锈钢餐盘里夹了块红烧带鱼放对方碗里，细细柔柔地说：“停舟说等他毕业了，我们就结婚。”　　　　张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这样啊。”　　　　她看着对面安安静静吃饭的女孩，瓜子脸、肤白、一双桃花眼水波粼粼，明明只有初中毕业，身上却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她很少看到长得这么标致的姑娘，性格好，又肯吃苦，还记得苏染刚来这家电子厂时，厂里不少未婚男子跃跃欲试想追苏染，托她私下问问苏染意思，结果苏染跟她说已经有男朋友了，比她小三岁，在读大学。　　　　当时她就不看好苏染跟她那个大学生男朋友。　　　　这一晃眼三年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张姐把苏染夹给她的那块带鱼又夹了回去，“不是张姐多嘴，你都二十六了，女孩子的青春宝贵，等不起的。”　　　　“我知道的。”　　　　苏染明白张姐的顾虑，只是她跟家里决裂，孤身一人来到叶停舟读书的城市，已经没有退路了，而且她选择相信叶停舟，也只能相信他。　　　　夹起那块带鱼，苏染小心翼翼地啃着鱼肉。她从小吃鱼就慢，怕卡到鱼刺，习惯把吐出的鱼刺整整齐齐地排在桌上，后来跟叶停舟在一起后，每次吃鱼，他都会细心妥帖地把鱼刺给她挑出来。　　　　想到这里，苏染心里一软。　　　　知道苏染对她那小男友死心塌地，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张姐不由叹了口气，不是她喜欢拆散别人姻缘，主要是苏染跟她男友的学历相差太大，而且苏染的工资尽拿去供她那个男朋友读书了，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考虑。　　　　如果那个叶停舟肯负责还好，她就担心对方会辜负苏染。　　　　吃完饭，稍作休息，苏染就回了车间。她是在流水线上冲洗电脑硬盘外壳的，喝水上厕所都需要领班顶替才能离开，而且一箱箱的硬盘外壳分量不轻，一不小心身上就会磕到碰到。　　　　今天苏染干活格外卖力，因为明天早上她就能去叶停舟学校看他了。　　　　她上的这个电子厂十二小时两班倒，上六休一，厂里包吃住，一个月加加班能有四千块钱。为了省钱，她平时都住员工宿舍，只有放假的时候才能跟叶停舟见面。　　　　结束一天的晚班后，苏染顺着人流去了女生更衣室，找到自己的柜子，把身上的员工服脱了，然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柜门上有一面小镜子，苏染梳理自己的头发时，默默把刘海往一侧拨去，只见光洁的额头，赫然横着一道长达五厘米的白色蜈蚣状疤痕。　　　　就像光洁无暇的美玉上出现的一丝裂痕，看着是那么的突兀跟狰狞。　　　　那是她五岁的时候，父母吵架，母亲用刀吓唬父亲，两人争执之下不小心误伤了站在旁边的她。苏染不记得疼不疼了，就记得眼睛跟进了水一样难受，还有父母看她时惊慌失措的眼神。　　　　后来她被父母送去了镇上的医院救治，缝了十几针，再后来，看到她的人都会问她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彼时年纪尚小，看不懂大人同情怜悯的目光，等再大一点，妈妈给她剪了个刘海，遮住了疤痕，再也没有人问她伤疤是怎么来的了。　　　　这么多年，她习惯了拿厚厚的刘海挡住她的那点缺陷，她也最怕风，因为风一吹，她的疤痕就藏不住了。　　　　跟张姐道了别，苏染坐了直达叶停舟学校的公交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她就闭眼休息一会儿，她不敢睡太实，怕一会儿坐过站。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停舟了，笑容在苏染苍白而疲惫的脸上漾开。　　　　她跟叶停舟是在五年前认识的，那时她二十一，停舟十八岁，他来她工作的厂里做暑假工。苏染性格安静内向，从来只跟厂里熟悉的几个人说话，而停舟长相出众，又是准大学生，性格开朗健谈，照理说他们之间应该毫无交集。　　　　结果叶停舟不知道从哪里要到了她的手机号码。　　　　苏染性格比较慢热，又容易害羞，不怎么会聊天，好在叶停舟很善于找话题，一来二去他们就慢慢认识了。　　　　三个月后，叶停舟要去b市的大学报到了，离开之前，他请她吃了顿饭，不贵，在一个小饭店里。本来苏染以为这顿饭是离别饭，以后天南地北，不再联系，然而吃完饭，顺着柏油马路往回走时，叶停舟强势而坚定地牵起了她的手。　　　　在苏染二十一年来贫瘠而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叶停舟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青春、阳光而耀眼，即使家境贫寒，却是那么的温柔自信。苏染承认她很喜欢叶停舟，可她也知道她跟叶停舟的差距，她从来不敢想叶停舟会喜欢她。　　　　她把刘海撩开，露出她的伤疤，然后问他还会不会喜欢他，当时叶停舟愣了一愣，然后在她以为吓到他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亲吻上了她的疤痕。　　　　苏染一直觉得她运气不好，也许她人生里的所有运气，都用在遇见叶停舟了。　　　　停舟说了，等他毕业了，就会娶她，给她一个家。　　　　一个半小时后，苏染头重脚轻地下了公交，隔了条马路，b大巍峨的建筑伫立在她的眼前。也许是自卑感作祟，苏染从来没有进去过b大，每次来找叶停舟，她只在学校外面等。这个时间，停舟应该已经起床了，苏染掏出手机给叶停舟打了个电话。这次来她没有提前跟停舟打招呼，想给他一个惊喜，只是不知道停舟是不是有事，或者是没听到，她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有人接。　　　　站着工作十二小时，苏染现在腿还是软的，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过会儿给叶停舟打电话时，一道高挑而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校门口。　　　　身影的主人有张精致完美的巧夺天工的脸，五官挑不出一丝瑕疵，气质出众贵气，明明校门口人来人往，可那些人都成了那个男生的陪衬，苏染眼里心里只有他。　　　　她下意识地抬步想要朝叶停舟走去，却在踏出一步后硬生生顿住。她看到一个模样娇美的女生从身后追上了叶停舟，然后毫不避嫌地挽上了叶停舟的手臂，而叶停舟也没有避让，由她挽着，脸上挂着的笑容饱含宠溺。　　　　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美好而和谐。　　　　苏染的脚下跟生了根似的，再也迈不动一步。　　　　当一辆公交车停在苏染面前，将苏染还有叶停舟隔开，她跟被电击中一样迅速离开原地。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她一定是太累眼花了，停舟怎么可能会跟别的女生在一起，尤其那个女生是——　　　　苏染慢慢停下了脚步，尤其那个女生，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被她当成小妹妹的宁景蓝。　　　　宁景蓝比苏染小三岁，是苏染的邻居兼小伙伴，小时候两人经常一起玩，后来宁父做生意发达了，一家人搬走了，她们就失去了联系。一年前，苏染跟叶停舟逛街时，无意中在街头遇到了宁景蓝，一开始苏染只觉得对方很熟悉，没敢认，还是宁景蓝先叫了她的名字。　　　　得知宁景蓝也在b市上学时，苏染就把身边的叶停舟介绍给了她认识。　　　　宁景蓝跟叶停舟不同校，宁景蓝为什么会出现在b大，还跟叶停舟举止这么亲密？苏染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她还是想听叶停舟亲口跟她说。　　　　这么多年，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习惯了隐忍，习惯了逃避，习惯了委屈自己，哪怕心里很难受，却要装作不在意不在乎，明明自卑又敏感，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那仅有的一点点自尊心。　　　　因而在看到自己的男朋友跟别人的女生在一起时，她下意识地逃避，甚至有想过大度骄傲地放手，绝不死缠烂打，可做错事的人不是她，该羞愧的也不是她，她为什么要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转身就走？　　　　苏染已经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步履沉重，一步步地返回了原地。走到公交站牌下时，原先那辆公交车刚刚开走，迎面一股热风掀起了她的刘海，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惊慌失措地拿手去捂。　　　　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在了马路对面男女的嬉笑打闹里，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此时在她眼里却是那么的陌生。苏染摸了摸心口，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她所以为的幸运，原来不过是老天跟她开的一个玩笑。　　　　还记得她抛下一切，风尘仆仆地来到b市时，叶停舟摸着她的脑袋，说以后一定不会辜负她，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也记得她在工作中伤了腿，一瘸一拐来看叶停舟时，他背着她，温柔而笃定地说以后他养她。　　　　原来，他说的都是骗人的。　　　　疼痛后知后觉地席卷了她的心脏，那让她心绞成一团的痛苦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很久以前，她就知道，她只有自己，后来叶停舟出现了，她以为她不是一个人了。　　　　却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　　　　苏染往前跨出两步，费力地张了张嘴，她知道如果她叫住叶停舟，那她跟叶停舟就没有可能了，那些虚假的温暖也没有了，叶停舟许诺的家也没有了。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原先正跟宁景蓝说笑的叶停舟忽地止了笑，朝苏染的方向看来，等到看清苏染的脸，他漆黑的眸底瞬间闪过复杂的情绪。　　　　而苏染也在叶停舟看向她的那一瞬，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叶停舟。”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谁也没有料到，一辆失控的汽车会横冲直撞地朝苏染的方向撞来，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听不到人们惊恐的叫喊，听不到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只听到叶停舟惊惶地叫着她的名字：“苏染，快离开！”　　　　砰——　　　　当身体被抛到空中，苏染想的却是她要死了。她窝囊了半生，没想到连死都死的那么窝囊，都没来得及跟叶停舟一刀两断。　　　　剧痛席卷全身，意识逐渐消失，苏染的世界彻底安静了。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她六岁，爸爸用少见的温柔语气跟她说，染染，明天就要上幼儿园了，到了学校要乖乖听话，不能哭鼻子，她懵懵懂懂地答应，结果第二天爸爸要离开学校时，她以为爸爸不要她了，抱着他的腿哭着不肯让他走。　　　　想起有阵子妈妈回外婆那儿去了，家里又没有电话，一般都打到宁叔叔家，她因为睡得早没有接到妈妈打的电话，怕妈妈生她气了就不回来了，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夜。　　　　也想起爸爸妈妈吵架时，很多大人围观，邻居阿姨让她跪在地上，求妈妈不要走，不然她就没有妈妈了，那时候她哭得很伤心，很怕真的没有妈妈了。　　　　没想到那么害怕被抛弃的她，最终还是被抛弃了，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爱人，也没有家。　　　　如果有下辈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