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染只去过外婆家两次,一次是刚出生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上幼儿园之前。记忆里,那是个连电灯都少见的地方,厕所就是用砖头砌成的茅厕,夏天时会吸引很多苍蝇蚊子。 村子里没有工厂,除了老人在那儿,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了,只有过年才会回来。 那边吃辣,很少吃新鲜的肉,基本都是吃腊肉,苏染刚开始吃不惯那边的菜,外婆就会特意给她煮个番茄蛋汤,往后那道菜成了苏染最爱吃的菜之一。 到了那里,来接他们的是辆面包车。 开车的师傅一口方言,苏染听过刘洁说这边的方言,大致能听懂一些,无非是介绍这边的风土人情。贺建国坐在副驾驶,跟开车师傅有说有笑地聊天,苏染跟刘洁还有贺延年三人则挤在了后面,再后面就是堆放着一些行李还有礼品。 苏染扭头看着窗外,小时候来的那次只顾新奇,这会儿看到周围都是万丈深渊,车子每一次颠簸跟转弯都让她心惊肉跳。刘洁坐她旁边,似乎是有些累了,这会儿正闭目养神。 倒是贺延年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远处的崇山峻岭,看那样子应该是经常回来。 车子行驶了一段路程,突然看到前方有辆车子迎面而来。在这种狭窄的只能容纳一辆车的山路上行驶,最麻烦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好在司机对于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下了车,跟对面那车的司机商量了几句,然后重新回到车里。 之后前方那辆车缓慢倒退,面包车则徐徐前进。 山路拐角处稍微有点空余的地方,两车司机运用高超的车技,险险地错开车身,等到面包车重新往前行驶,苏染看的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贺延年突地抓了抓她的手,轻声安慰:“别紧张,开车的师傅都是老江湖了,不会把命丢在这里。” 苏染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之后再遇到类似刚才的情况,她已经能做到从容应对。 两个小时后,面包车停在了路旁,由于车子开不进去,他们需要走一段泥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泥地被雨水浸湿,变得泥泞不堪,没走多久,四人鞋底上都沾上了厚厚一层泥巴。 好在终于到了目的地。 贺建国跟着刘洁先去拜访了外公外婆他们,外婆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刘洁是最小的女儿。这会儿众人都高高兴兴地守在外面,迎接他们的到来。看到苏染,大舅跟二舅笑眯眯地过来跟她打招呼,说她长大了很多,态度亲切自然,显然是真的很高兴她回来。 苏染乖乖叫人。 大人们相互寒暄了两句,便高高兴兴去吃饭了,席间几个舅舅姨妈纷纷给她夹菜,知道她不能吃辣,饭桌上有几道菜特意没放辣椒,她喜欢的番茄蛋汤也在其中。前世刘洁跟苏远良离婚后,没带她回来过,苏染基本就是通过手机跟外公外婆这边的亲戚联系,两位老人虽年过六十,身子骨倒一直都很健朗。 很多年没来这里,这里跟记忆里相差不大,周围都是山,没有商场没有超市,建在外面的茅厕味道依旧很大,因为现在是冬天,茅厕里倒是没有什么苍蝇蚊子。 苏染是羡慕这边的家庭氛围的,虽然这里是山沟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一大家子感情很好,经常相互串门。苏染跟表哥表姐们不太熟,但他们愿意带着她,每次赶集或者去看电影,都会跑来叫她。 贺刘两家离得近,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 贺建国做生意发达后,给老家父母盖了三层楼的房子,刘洁虽然没跟他领证,但对外都说已经结婚了,大过年的两家肯定是要相互拜访的。 除夕夜那天,两家索性凑一块,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吃完饭,一群人坐一起看电视,山里信号不好,电视上能搜到的频道不多,好在彩电画质清晰,大人小孩都津津有味地看着。大舅家是山村里为数不多买了彩电的人家,他吃苦肯干,专门给人拉货挣钱,挣得都是辛苦钱,但钱该花就花,钱没了还能再挣,不会说舍不得花钱之类的。 其实苏染生活的那个农村比这边的环境好很多,周围工厂也不少,再穷也不会比这里穷,只可惜苏远良很扣,什么都舍不得买,买个电饭锅都舍不得,打麻将倒是很信,曾经没离婚的时候,趁刘洁回老家的空档,大手一挥输了千把块钱。 因为外婆家房间不够,苏染来的这些天都是住在贺建国家的,贺家房间多,苏染可以单独睡一间房,房间装修的很好,比苏染家的装修不知道好多少倍,大床又宽敞又柔软,躺上去像是能把人给陷进去。 由于缺乏安全感,苏染总会习惯性把门锁好。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她出去上了趟厕所,眯着眼睛摸回床上时,她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猛地睁大眼,却见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困意一扫而光,苏染下意识地抓紧被子,身体习惯性地变得僵硬,动了动唇,声音不如以前那样温软,“哥,你怎么来了。” 贺延年到底还是不习惯这边的环境,接连几日都睡不好,本来他是打算起来喝点水,看到隔壁有光从门缝里渗出,就过来看看,发现屋里没人,他猜到苏染应该是去上厕所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急着离开,反而找了张椅子坐着,无聊地玩着手机里自带的小游戏。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看向门口,苏染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迷迷瞪瞪爬到了床上。 他静静看着苏染把披在外面的棉衣脱掉,露出里面一身浅粉色的秋衣秋裤,贴身的衣服勾勒出了少女纤细修长的身形,十二岁的女孩身材已经开始发育,有了一些女性特征,再加上昏黄的光线淡化了她额头的那道疤,贺延年竟觉得此时苏染的模样,比他学校里的那些女孩还要好看。 苏染一直都发育的挺早的,刚开始懵懵懂懂时会觉得自卑,也没人告诉她要穿内衣,这一世苏染用自己存的钱偷偷买了两件,倒是免去了很多尴尬。 她当然察觉到了贺延年的眼神,昏沉的光线将他的眸色映衬得暗沉无比,像极了前世那个黑暗的夜晚,他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她的那个眼神,苏染只觉得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寒气侵入了骨子里。 悄悄把被子往上拉一些,将身体遮住,缩在被子里的手指隐隐有些颤抖,苏染深吸了一口气,当着贺延年的面打了个哈欠,故意用透着鼻音的声音道:“哥,我好困,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这里是贺建国老家,如果贺延年敢对她做什么,只要她大叫一声,绝对能把大人们叫过来,所以她不需要怕他。 贺延年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带笑,缓缓作出解释:“本来觉得口渴想倒杯水喝,看你房间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一顿,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就不打搅你休息了,我先出去了。” 走到门口,苏染轻软甜糯的嗓音从身后轻轻飘来:“哥哥晚安。” 贺延年垂下眼,“晚安。” 等贺延年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苏染迅速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过去听,确定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立马把门锁了。 重新躺回床上,苏染的心依旧怦怦跳个不停,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可单独面对贺延年时,她还是会觉得恐惧跟厌恶,就跟应激反应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贺延年能消失就好了。 哪怕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干,可前世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每次看到他,苏染就会想起当初的自己,如果她能勇敢点,勇敢反抗,不是那么逆来顺受,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真的,如果贺延年能消失,那该有多好。 苏染在外婆家待了十天,回去那天,舅舅姨妈给他们塞了很多土特产,大舅让她以后常跟妈妈回来看他们,苏染用力点头,说会回来看他们的。其实她一直很喜欢大舅,前世他会私下里安慰她不要去想父母的事,他们有他们的选择。 只是苏染性格自卑内向,怕接电话怕收短信,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跟外婆那边的联系就少了。这次来这里,她知道还有那么一些人关心着自己,心里或多或少感觉到一丝温暖。 回了a市,刘洁让她等开学时再回去,苏染应了声好。她回去要做家务要看孩子,还要去菜地种菜,一天下来忙忙碌碌的,只有晚上才有空学习,留在贺家的话,好歹能把时间花在自由学习上。 只是不知道怎么了,以往贺延年白天都不在家里的,回来后居然没出去玩。 苏染知道贺延年很聪明,不用怎么学习就能考出很好的成绩,前世考上的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学校,不过人家压根就不稀罕,高中毕业就直接出国留学了。 因而贺延年能静下心来复习功课,对苏染来说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刘洁让贺延年给苏染辅导功课,苏染想说不用,贺延年倒是轻轻巧巧地答应了。苏染对两个人独处有心理阴影,就把作业拿到客厅来做,贺延年没什么意见,拿了本书靠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此时刘洁跟她那几个闺蜜出去逛街了,贺建国在公司上班,保姆没什么事做,端来了盘水果后,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偌大的客厅就苏染跟贺延年两个人。 贺延年一人霸占一张沙发,两腿搁在沙发扶手上,姿态慵懒而闲散,他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拿了本全是英文的书津津有味地看着。苏染前世只有初中毕业,英语基础一般,以后势必要在英语上下苦功。 她尽量忽略贺延年的存在,专心做题,不知不觉间倒真把贺延年忘了,连贺延年什么时候凑到她旁边也没有察觉。 “需不需要我帮忙?” 苏染一惊,对上贺延年近在咫尺的目光,她顿了顿,细声细语道:“不用了。” 这一次没能从苏染眼里发觉到慌乱,贺延年还觉得挺可惜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看苏染明明害怕却强装镇定的表情。他不知道苏染为什么会对他有敌意,虽然她掩饰的很好,他还是能够感觉到她的表里不一,如果直接问她自己是不是得罪她了,她肯定不会说实话。 真是让人好奇呢。 贺延年随手捞起苏染的英语习题,瞟了眼那些小儿科的题型,师资力量的差距摆在那里,即便苏染的成绩能在他们镇上那所不知名的中学名列前茅,可跟她一起竞争的可是全市无数所知名中学出来的学生,她那点成绩顶多就上个中等偏上的高中。 “我那里有很多中考复习资料,反正我读高中了,那些资料也用不到了,本来打算扔了或者卖了,你要的话我拿给你。” 听到这话,苏染抬眸看他,有点不敢相信贺延年会那么好心。她前世参加过中考,中考成绩能上一所还算不错的高中,但肯定不能跟贺延年上的高中比,那可是全市最好的一所高中。 苏染眨了眨眼,敛去眸里的惊诧,欢欢喜喜地道:“谢谢哥哥。” 贺延年一抬手,“先别急着谢我。” 果然贺延年这变.态不会那么好心。 苏染心下一沉,却听贺延年淡淡地道:“那些资料虽然不值钱,却有我很多心血,就一直没舍得卖,你是我妹妹,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 苏染侧耳,安静地听着。 贺延年随手把手里的书本还给苏染,重新躺回到沙发上,两手交叉置于脑后,懒洋洋地睨了苏染一眼,脸上盛放的笑容里隐隐透出一股子狎/昵,“照理说你我算是兄妹,我作为哥哥,自然应该无条件帮助你,只是我最近忽然发现,从你到我家这段日子以来,你好像什么都没付出,就得到了很多你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 “……” “你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花的我爸的钱,我爸给你的压岁钱比给我这个亲儿子的还多,听说我爸还要供你上学。”说到这里,贺延年弯了弯眼,笑的更温柔了,“可我记得,你明明有爸爸啊。” 苏染睫毛微颤。 贺延年虽然恶心了点,但他说的都是实话,贺建国不是她的什么人,她妈给她买东西花的钱都是贺建国的,可人家不欠她的,相反如果贺建国供她上学,那她才是欠了贺家很大一个人情。 重生后她一心想要改变命运,却没想到她现在每走一步都充满算计,明明一开始是计划问贺建国借钱上学的,现在居然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贺建国的馈赠。 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了? 贺延年这番话彻底点醒了她,是,她前世的生活确实过得很失败很糟糕,可这并不是她变得贪婪无耻的理由,即使她要改变人生,她也要靠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得到她想要的。 她听到贺延年以一种意味不明的口吻问:“我把复习资料给你,你觉得你应该付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