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侯过世近二十年,在沿海一带,留下了许多传说。 在这些传说里,这位奇女子简直有翻江倒海,降鲸伏鲨的神通。至于大败来犯之各国海贼,那更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那些曾经遭遇过定海侯郦玟的海寇嘴里,定海侯更是位能用妖术把人镇灭在深海的凶狠魔女,因此只要听见一个郦字,那必是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的。 安海城便是郦玟的老家,说起来早年跟惠平城一般都是靠海的小县城,又穷且破,还不是因出了个郦侯爷,这才兴旺发达的? 要不怎么明明安海城比惠平城富裕得多,怎么那些倭贼却偏偏盯上的是惠平城?还不是忌惮安海城里那座郦侯府?就算是郦侯爷人已经死了,只留下十几名伤残旧部守着座空府,他们也打心里怕啊! 郦侯用兵奇诡匪疑,有不少大战,后来逃得性命的敌方漏网之鱼回到老巢,多少年了一想起来还瑟瑟发抖,跟郦侯为敌,当真是作了鬼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斯人已去,传说成神。 而凭借着郦侯余威得享一方太平的安海城,也成了方圆数百里富户们安家置业的好去处。 别说盛四爷这样生父生母都不在,自己手里又有注家财的,就是小门小户的水家,也不是没做过搬去安海城的梦的,只不过家下人口多,实没那财力罢了。 本来孙二丫突然上门来访,水大娘是想应付两句就把人打发了的,没想到孙梅蕊能说会道,又全都说的是从前没听过的新鲜事儿,这一不留神,居然宾主皆欢地说了半个时辰,差点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等送走了孙梅蕊,水大娘这才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一时秃噜了嘴,怎么说着说着,就应下了那天请她来给阿妍做伴娘?” 水大嫂讪讪一笑,“……我去烧饭。” 她溜得迅速,生怕婆婆想起方才她说得热闹也在旁边帮腔。 水妍倒是淡然,“不过是伴娘,娘应了就应了。” 本地习俗,伴娘并没什么紧要活做的,就是打扮得漂亮齐整,陪着新娘在闺房里坐着说说话,等着夫家迎亲就好,当然了婆家迎亲之时,少不了给两位伴娘荷包的。而且因为新娘子蒙了盖头,大家就只能瞧见伴娘,若是伴娘人物齐整,自然会被人相中说亲,所以这也是未嫁小娘子露脸的好机会。 水妍把孙梅蕊送的贺礼放进了箱笼,心中闪过念头,孙梅蕊虽然年纪不小了还没嫁,可也不像是会乐意在这惠平城寻亲事的模样,那她来给自己当伴娘,真的只是图个亲近,好日后能在安海城来往吗? 水妍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孙梅蕊所图为何,便丢开不想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孙梅蕊虽然名声差了些,但也没听说做过什么坏事,没必要防备太过…… 清晨时分,庭院中的晨雾还未散尽,花木扶疏,庭中颀长身影手持木剑演练着剑法,一招一式缓慢而有力,雪白锦袍便随风而舞,又勾勒出挺拔俊朗的身姿线条,蕴含着坚韧与力量之美。 一套剑法舞罢,郦静航将手中木剑交给服侍的小厮,接了长巾来擦试额头上的微汗。 郦静航生来俊美,五官得天独厚,精致万分却带着刚锋棱角。剑眉斜飞,瑞凤眼似乎天生带笑,消减了自幼习武不自觉的凌厉之气,鼻梁挺直而不突兀,肌肤是温暖的玉色,在一边脸颊上有还道指肚长的浅浅血痕,不显丑陋倒似点晴之笔,让受伤归来的俊美世子爷更添几分惹人心怜。 郦静航的早饭是在正院的小花厅用的,他连着躺了三个多月,清醒后又养了十来天,如今能下床,也能做些不剧烈的活动,自然就不愿意总在卧房里呆着,前几日他就去了书房,看看书,写写画画,今日觉得又好了几分,便试着活动活动筋骨。 刚刚用罢早饭,便有小厮来报,“世子爷,石老爷子跟卫南小爷回来了。” 郦静航忙让快请。 没过十来息,就听到他师父石通的笑声,“世子爷能下地了?老铁,你这下可放心了吧?” 郦静航正往外迎接的脚步就略停了停。 他师父跟铁大姑都是母亲麾下的亲兵出身,也不知道当初是个什么光景,这两人现下一见面啊,铁大姑是白眼没好气,他师父呢,还偏偏就爱嘴欠,故意说些招打招骂的话……有时郦静航都想,石北那般的性子,多半就是随了石师父。 果然,随即就听见铁大姑冷哼一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世子爷吉人自有天相!倒是有些人,连个徒弟都护不住!大老远的带了回来,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也不嫌臊得慌!” “咳,铁管家,这其实是怪我学艺不精,又一时没防备,幸亏师父去的即时,这才救了我一命……” 石南的声音随和低沉,虽说不上动听,可入耳便让人觉得心生好感。 这三人说着话走进正院,石南走在石通和铁大姑中间,又自然地落后他们二人半步。 郦静航已经走出了正房站在院中相迎,一眼就望见石南头上的包扎。 石南是石家四兄弟里头的老三,为人练达精干,能言善道,观察细微入微,之前郦静航有什么要暗中探究的事,都是交给石南去办的。 他还记得,在梦中,石南是在赵家湾的渡口处,中了埋伏,被敌方的轰天雷所伤,正中头脸,虽然性命保住,但容貌被毁,双目失明……虽然他派两名小厮专门伺候他的起居,可石南还是因为变成了废人而意志消沉,整日饮酒买醉,最后郁郁而终。 现下想起来,梦里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受伤,自觉有所缺憾,对人对事都不似之前的果决,心情苦闷之下反而疏忽了真正应该关心的那些。 如今石南虽然仍是头脸上带伤,但显然只是轻伤,而且行动自如,双目有神,自然是躲过了这一番劫难。 “世子爷!” 三个人一路斗着嘴,进院子的时候也无需通报,看到立在院中迎接的世子爷便都齐齐行礼。 铁大姑和石师父算来都是自己的长辈,郦静航侧身避开,拱手还礼,“石师父,铁大姑。” 又移目看向石南,“阿南受伤了?” 石通伸出一掌拍在石南肩,把石南拍得直呲牙,“这小子皮糙肉厚,一点轻伤,就是脸上留个疤的事儿!” 石通自己都少了一只眼,让本来就不怎么样的长相更加可怖,他从前的婆娘就是受不了这个跑了,于是他更加随性,剃了光头,打了个铁眼罩带着,留起一部络缌胡,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 铁大姑哼了一声,“行了,别没伤倒给你打出伤来,有话进花厅里说去!” 世子爷醒来头一天就让石北去求亲,后晌便让去寻石通进府,石通第二天就带了些人手往北边去了,当时不晓得世子爷给他安排了什么活儿,现下想来,原来是去接应石南了。 虽然铁大姑也对世子爷能如此准地算到石南遇险有些诧异,但曾跟着老侯爷对敌数十年,无论何时,该有的警惕心还是在的。 进了花厅,四人各自就坐,待上过茶点,便让闲人退散,门窗紧闭。 这定海侯的东府,一向是铁大姑打理,府中下人贵精不贵多,大都是从前老侯爷用过的旧人,特别是正院,那当真是精挑细选,挨个甄别,把个正院管得如铁筒似的。 到了这会儿,石南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忙将自己这一回所遇详细说来。 原来石南这一趟,是去神堂县探访十几年前的太医院判季太医。 这位季太医,当初是太医院的名医,擅长妇人内科,当年也曾经为郦侯开过养生的方子。 而郦静航之所以让石南去探这位季太医的底,是因为去年他无意中得知了一桩宫中密闻。 十六年前,宫里的一位刘贵妃因幼子早夭,伤心之下,郁郁而终。 这是对外的说法,郦静航无意中得知的是,这位刘贵妃,其实是得了怪病,突然的消瘦,大口的呕血,太医看了却说只是气血亏损,温补调养即可,哪知短短半月,便油尽灯枯,香消玉殒。 主治这位刘贵妃的太医,便是这位季院判。 郦静航便想起铁大姑曾经提起过,定海侯当初也是这般急症仙去的。 他就起了点疑心。 他母亲过世的时候,他不过一两岁,并没什么记忆,但回忆深处,还是有那么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卧在床上,抱着个小娃儿,仿若自言自语地说些小娃儿根本听不懂的话…… 按说定海侯郦玟,以寻常军户之女,奋起反击倭人,从收复安海小城来始,召义军,联官兵,智计百出,最终依靠军功得了定海侯的一等爵位,在老百姓口中的盖世英雌,战场上多少凶险都挺过来了,怎么可能在自家好端端地就暴病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