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秦月,还是逃不过一顿板子。 魏夫人碍于毓秀的求情,罚得轻了不少,15个板子,又饿了三天。毓秀被限制花销,月例缩水一半,她用仅剩的一些钱,全托人帮忙打点府里的执刑人。 但这一罚,秦月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好全之后,也被调离了毓秀身边。 魏夫人吸取之前的教训,将毓秀身边的人好一番清理,还将晴风给毓秀做贴身丫鬟,西屋又住进了两个精明的婆子,她被密不透风地监视起来,就连出院子,都要经过魏夫人同意。 这些全在毓秀意料之中,却无可奈何,平常只能托晴风帮秦月捎些东西,问问伤势如何。 她自觉有愧于秦月,自己的一意孤行让秦月受了这么重的伤,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以己身代之,等魏夫人来看她时,她总要求一求,让自己与秦月见一面。 魏夫人抵不过毓秀的哀求,终于松了口,允许她午后探望,但只有半个时辰。此时距离秦月被罚过了十几天,秦月早已等得绝望,皮肉之伤好了大半。 午后,毓秀怀里揣着攒下来的钱,让跟着的丫鬟婆子院里候着,便忐忑地走进秦月的房间。魏府虽房屋众多,但多是供主子享乐,丫鬟小厮的房间多是在狭小阴暗的屋子里。秦月被从毓秀的院子挪出来后,暂时在一间狭小的三人住的丫鬟房里。 秦月在毓秀身边呆了多年,交好的多是在主子面前有些脸面的大丫鬟,她住的这间房就是晴风安排的,甚至秦月守着 扇小窗。 屋内不仅狭□□仄,还有些阴暗潮湿。拿纸糊的窗子透光性本就不好,这窗子又委实狭小,紧紧能保持窗下秦月的床铺干爽。剩下两人的床铺虽靠里,冬天风吹不到,但阴湿得很,摸一把被子,又凉又潮。 毓秀见秦月瘦得骨头突出,脸色蜡黄,不由心疼,眼泪往外涌出,她伤心道:“是我连累了你。” 秦月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是她十几天来一直维持的姿势。开始总不耐烦这样躺着,像身上长了跳蚤般,总要扭一扭动一动,动得伤口鲜血淋漓。她现在已经习惯,除了下床去厕所外,她能抱着枕头,一呆待一天。 她望着窗棂,不去看毓秀,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方格状阴影:“我是下人,没照顾好小姐,夫人自然要罚我。” 这是赌气的话,秦月这是在怪自己呢。毓秀这样想,心中既难过,又觉得解恨。她心里仿佛有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小人,指着自己破口大骂:活该! 可不是活该吗?现在的结果全是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毓秀自嘲一笑,尝了满嘴的苦涩。 她走上前去,坐在秦月床头的板凳上——哪位与秦月交情好的丫鬟看护秦月时,肯定就坐在这儿。毓秀抚着秦月的头发,轻轻哄她:“乖月儿,姐姐错了。” 秦月一声不吭,将脸埋进枕头里,摇头晃脑地躲着毓秀的抚摸。 毓秀想这是不肯原谅我了,我就是个卑劣的小人,让一个孩子替我受罪!她发狠咬着下嘴唇,直咬得嘴唇渗出丝丝鲜血才松开。她眼睛无神,纯黑的瞳孔里反射出对自己的厌恶,她缓缓说:“是姐姐没有照顾好月儿,一直让月儿替我受罪。让姐姐想办法弥补好不好?” 秦月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像一只鸵鸟,将头扎进枕头里,只能从她颤抖的身体里,看出此时她哭得厉害。 毓秀愈发心疼,她搂着秦月的后背,轻柔说道:“月儿,抬起头来好不好,别被枕头捂得喘不过气。”她尽量把声音放轻柔哄着秦月,毓秀每日被负罪感环绕,每日做着相同的噩梦,在救护队在的那个阴森的庭院里,幕天席地里,陈旧,溅满鲜血的简陋病床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地码在院子,就连厕所的墙根底下,都塞了张床。秦月躺在最中心的那张床里,身下鲜血直流,她瞪着眼睛,手臂伸向毓秀……每日,毓秀都会在夜里惊醒,强烈的负罪感让她夜不成眠,她自觉有罪于前线的战士,又愧对身边的秦月。 自从军队,她虽表现得理直气壮,但良心始终难安,辗转反侧之时,那血肉模糊的场景纷至沓来,她无数次自噩梦中惊醒,纵使如此,她不曾后悔,人总要看清自己,她锦衣玉食地生活了十六年,尚未到绝境,怎能甘愿受累? 至于秦月,她总归欠一份情。既欠下了,就要偿还,她一向计较得清楚。 但眼下这光景,不是个偿还的好机会。毓秀沉默下来,手有节奏地拍打秦月的脊背,慢慢地,秦月停止哭泣,呼吸渐渐悠长均匀,沉入黒甜的梦。 对于一个不过十一的小女孩来讲,大人的世界过于沉重阴暗,梦中倒是个平等的好去处。 魏夫人仅给毓秀半个时辰的探望时间,这一番哭闹下来,所剩无几。毓秀无可奈何,只能轻轻为秦月掖好被子,又在秦月枕头底下塞了5块大洋,才揩着眼泪,离开狭□□仄的下人房。 下人房的隔音效果不好,院子外听得清清楚楚,秦月酸楚的眼泪直流到一干下人的心里,在主仆关系中,他们处于弱势地位,是主子的出气筒。谁让这世间被划分了三六九等呢? 心虽如此想着,但生存不易,违心话也可以说得义正言辞。等毓秀一出来,已有圆滑的婆子迎上去,大义凛然地向屋内骂道:“这小蹄子好大的气性!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主子心善,她还得寸近尺,真是没有王法了!” 毓秀在旁冷漠地听着,她心中暗自哂笑:王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国都快没了! 她不理这婆子的独角戏,径直走出小院,身后的婆子顾不得骂了,忙小跑两步跟上,众人心知这婆子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无不轻蔑地想:倒是年纪大了,连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没了。 晴风跟上前去,悄声对毓秀说:“今天晚上,我过来劝劝。她向来心大,过一阵就好了。” 毓秀微微点头,簪子上的蝴蝶颤了颤翅膀,愈飞还留,顶着颗圆润的粉珍珠茫然四顾。 等她回了小院,魏夫人早坐在屋里等了,手边的半杯茶水仅剩余温。毓秀摸了摸茶杯,蹙了蹙眉道:“我替娘换杯茶吧。”说完,便将冷茶倒进钵盂里,重新沏了杯热茶。 魏夫人在一旁冷眼瞧着,毓秀未按时回来已经让她动了气,等这一杯茶端上来,她看着女儿含笑的芙蓉面,再大的火都烟消云散了。“你呀,就是心善!”魏夫人无可奈何,半夸半责备。 毓秀绕到魏夫人身后,为她按摩揉肩,一副孝顺乖巧的样子。她的手法不如平日里伺候夫人的丫鬟,但母女二人从未如此亲密相处过,魏夫人依旧感觉浑身轻快,她扭过脸,笑着说道:“没想到你按起来比那有经验的老师傅还舒服。” 毓秀听这话,脸色一僵,但立马开玩笑道:“看来我若不是魏家小姐,还能凭这手艺吃饭呢。” 魏夫人可不愿意听毓秀作践自己,便呵斥道:“说什么混账话。你怎么能干那种伺候人的低贱事!” 毓秀笑容一敛,转回魏夫人面前福身道:“女儿说话不知轻重了。” 魏夫人面色一缓,说:“你是府里的小姐,别人伺候你理所应当。这人的命啊,上天早定好了,谁也改不了。” 这种陈腔滥调,毓秀压根听不进去。在胡明乐刻意地培养下,她思想已慢慢改变。这世上,谁也不欠谁的,一时的际遇不过是诸般因素之和罢了。 她受够了母亲的浅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道:“最近父亲身体如何?” 魏老爷是典型的封建守旧式家长,他与自己的女儿保持生疏的距离,甚至避嫌避得更为彻底,轻易不来看望。毓秀仅能从母亲的口中,了解父亲的状况,平日若非有事,她基本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魏夫人打量出落得水灵的姑娘,这一趟离家出走,回来倒是懂事了不少,以前哪会关心父母的身体!她慈爱地看着女儿,道:“你爹的身体很好,自从你回来后,脸上的笑模样多了不少。别看他什么都不说,其实他最疼的还是你。小时候,他经常抱你呢。” 这小时候,恐怕说得是三岁以前了。至少毓秀记事以后,从没享受过这待遇,她母亲这是哄她呢。毓秀心里腹诽,但面上不显,笑容更多了几分,道:“这就好。我以前太不懂事,经常惹爹娘生气,现在想起来万分懊悔,以后再不敢了。” 魏夫人听这话,不由得内心一酸,滚落几滴感动的泪水,她一手拿帕子拭泪,一手握着毓秀的手,轻轻摩挲,感叹道:“毓秀真是大了!” 毓秀眨眨眼睛,做出顽皮的样子,逗得魏夫人笑骂道:“刚夸了你,又开始淘气!” 魏夫人在毓秀这里坐了一下午,晚上又要陪着吃饭,临到睡前才不舍地离开,这段时间皆是如此。毓秀躺在松软的被窝里,泪盈于睫,既满足于母亲的陪伴,又恐惧夜晚的梦魇。但终究抵不过朦胧的睡意,一歪脑袋,沉入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