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一事如同水中倒影,散了一地的水花。 此路不通,改行他路。说破天去,毓秀都不可能委身于那么一个人,再不济也是要向胡明乐这般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她暗地里早将这人与胡明乐做了彻底的对比,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跟着胡明乐吃苦受罪也好过现在嫁给个麻子。 由此可见,毓秀对自己的夫君有着天真的向往。她把所有的好品质加在未来的夫君身上,拼凑出个不似人倒似神的人物,眼前这个便宜夫君拍马不能及。 越想越恼,毓秀盯上了自己的母亲,父亲那里她是去不了了,只要她一出院子,随时会冒出无数个婆子盯着。魏夫人每天下午都要来毓秀这里坐坐,人年纪一大,才注重起亲子关系。毓秀的离家出走,使得魏夫人做了好一番自我剖析,得出个自己关心不够的结论。 现在。魏夫人又犯了难,她本意是拉近母女关系,并不是为了女儿得罪老爷。更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子女的婚事与子女的意愿一贯是没什么关系的,父母天然掌握权力。知好色而慕少艾,若没有父母把关这可了得!魏夫人自觉于这事有发言权,她少时也曾喜欢过哥哥的伴读,但还不是嫁给了魏老爷,现在还庆幸当初顺从父母,听说那伴读早得了肺痨,一命呜呼。再看看她现在过得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不是很好吗! 魏夫人这翻话一直藏在心底,她不敢说,万一说了被谁嚼舌头嚼到魏老爷面前,这日子恐怕就没法过了。她于是道:“乖女儿,你就听我的话吧,我们都是为你好。” 这种单纯的说教并没有说服力,毓秀听了越发肯定,他们图的就是那份嫁妆! 毓秀扯着嗓子与魏夫人理论:“你们可知这是什么人?县里都传遍了,这人打老婆,前一个媳妇就是他喝酒失手打死的!”她说得激动,胸脯上下起伏,声音扯得尖细,大家闺秀的做派被丢得一干二净。 “你从哪听说的?我跟你说过,外面的传言不可信!那全是无稽之谈!”说完,魏夫人带着怒气,一甩袖子离开了。 毓秀追上前去,抓住魏夫人的衣角,道:“母亲,你真打算毁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吗?” 魏夫人并不答话,甩掉毓秀的手继续往外走,她身后的丫鬟婆子趁此机会插入两人中间,隐隐隔开两人。毓秀站在原地,周围围了一大圈的丫鬟婆子,寒风萧瑟,她的心里仿佛被捅出了一个大口子,呼呼地往里灌风。 这一刻,毓秀清楚意识到,这世上,是没人为她打算了。既然如此,她就要自己争取。 毓秀空有决心,但如今身在深宅之中,处处掣肘,连个转身都会惊动四五个丫鬟婆子,究竟如何才能抗争成功?这事须得好好思量,她缓步走进卧房,眼前空无一物,心思转了八道弯。 经过一日的思考,她想出个不算坏的主意。她的父母疏于管家,整个家里的规矩松散,府内只要有点风吹草动,第二天绝对会成为县里每家吃饭的佐餐,这个漏洞她若能利用得当,这场婚姻应该能够泡汤,至于以后,再做打算也无不可。 第二天下午,毓秀左等右等,魏夫人不来。她问晴风,晴风只道夫人在佛堂里为家人日夜祈福,要在佛堂里待够七七四十九天。 没了主角,毓秀的这场戏算是胎死腹中了。她哪咽的下这口气,咬咬牙,佯装感动道:“母亲一心为了女儿好,我以前太过不懂事了。母亲要念经,做女儿的应该作陪,以示诚心。” 晴风为难道:“魏夫人已经进了佛堂,恐怕不便打扰。” 毓秀双手合十,朝天鞠躬道:“我与母亲虔心念佛,佛祖自然宽恕。”行完礼,毓秀话锋一转,问道:“难不成晴风姐姐要阻挡我献孝心吗?” 欲加之罪劈头盖脸砸下,饶是八面玲珑的晴风也一时语塞,她勉强一笑,闪身让出前路,道:“小姐的孝心,奴婢是万万不能阻拦的。” 毓秀道:“谢谢姐姐体谅我这拳拳爱母之心。”说完,便提着裙角,跨过门槛。 她一露头,屋外的丫鬟婆子齐齐望了过来。毓秀步伐适中,裙角轻颤,俨然一位端庄的大家闺秀。 晴风跟在她身后,赶紧招了个小丫头过来,低声嘱咐两句,遣去报信。小丫头是个实诚的,贴着墙角蹭过去,殊不知她的举动早落在毓秀眼里,她没有什么好怕。 她使用着一套说辞,直说到魏夫人的佛堂外面。魏夫人早得了信,此刻派人在外拦截,只言让毓秀回去,潜心准备嫁人。这话一出口,毓秀一反先前的态度,声嘶力竭地喊叫,吵闹,甚至在地上打滚,俨然疯了。 此后,毓秀更是天天装疯卖傻,在府内东奔西撞,有一天夜里还闯进二姨娘的房里,魏老爷当时正在。最终,毓秀被绑回了屋,房门上添了锁。从此,她的活动空间只有四十五平米了。 随着“砰”地一声,门关上了,随即一把大锁横在门上,食指粗细的铁链缠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大闸蟹上的稻草绳。毓秀被这奇妙的比喻,逗笑了,她乐得前仰后合,门外的人只觉毛骨悚然。 魏夫人站在门前,一只耳朵听着里屋的动静,微弓着身子道:“秀儿,你低低头,跟你爹认个错儿,这事就过去了!” 毓秀以一串笑声作答,她毫无顾忌地笑着,什么闺秀什么女德,去他妈的!笑到最后,泪珠连成线儿地滚落,笑声带着泣声,烛光无端暗了三分。 她这一夜癫狂,饱了看热闹人的心,外面的传言换着花样的传,最终以她疯了的结论作结。事实上,毓秀确实快疯了,她整日斜倚着架子床,衣服不换,头发不梳,仍是被蠲时的打扮。她一动不动,望着阳光在南墙的影子,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结婚前三天,魏夫人携毓秀亲手缝制的嫁衣露面,她一人进了毓秀的房,打算来一场母女间的谈心。火红的嫁衣整齐得叠在托盘里,最上面盖着一块帕子。帕子上团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又固守之前的姿态,一副心死的模样。 “秀儿,这大婚之日就要到了,女人都要走这么一遭,你就别耍小性子了。来,试试衣服,到时候风风光光嫁人。”魏夫人轻抚嫁衣上的绣花,笑吟吟地说。 毓秀不吭声,她直勾勾望着南墙,似乎万事都比不上它重要。魏夫人看她这种消极抵抗的动作,收敛了笑容,深刻的两道法令纹撇向嘴角,道:“你不嫁也得嫁,这事没得商量!” 毓秀冷笑一声,将目光迎向魏夫人,她自床上走下,白皙畸形的脚踏在冰凉的地砖,随着走动在裙底下时隐时现。她走到桌前,提起嫁衣,对着阳光打量,她眯着眼道:“看,绣得多好。”她略微一顿,语气冷冰冰道:“这场婚姻配不上它。” 说罢,毓秀猛地撕扯起脆弱的布料,嫁衣上金线、银线并坠的红色珠子散落一地。还不解恨,毓秀将嫁衣掷在地上,拿脚猛踹,发间的桂花簪子松落,乌黑的头发没了章法,胡乱缠绕。 魏夫人一个巴掌往毓秀脸上伸去,毓秀头向旁一偏,闪了过去,她弯起一边嘴角,道:“这次没打中,以后就没机会了。”说罢,她半推半搀着魏夫人,向外轰赶。 魏夫人被推得脚下趔趄,三寸金莲并不能支撑中年发福的身体,她像一只颤颤悠悠寻找平衡的陀螺,若不是毓秀偶尔扶一把,早就摔得颜面尽失了。 毓秀将魏夫人推出门外,灵活地关上房门,隔绝一众看客好奇的眼眸。她刚关上门,整个人就卸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着手指无声哭泣。 嫁人这个问题上,毓秀不想妥协,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她拼了命也要争取。但她想不明白,如今狼烟四起,战火纷飞,她的父母不关心时事,不关心实业,不关心政府,却一门心思围着自己的婚事指手画脚。 门外再次落锁,毓秀轻呼出一口气,今天这场戏算是唱够了。她扶着背后的木门慢慢起身向床边走去,她哭得头疼,只想盖着被子好好歇歇。 她一觉醒来,天已经全黑。毓秀抱着被子呆了片刻,觉得口渴,下床找水喝。 蜡烛刚刚点着,毓秀还未来得及拨亮烛芯,桌上一套崭新的嫁衣,刺入她的眼中。地上的嫁衣已被清理干净,应该是她睡着时下人进来打扫的。 至于这套嫁衣,毓秀厌恶地皱了皱眉,撕了这套还有下一套,她还不如不理。毓秀倒了半碗凉茶,一口气喝光,又光着脚回了床。 她坐在床上,心无落脚凭依之地,惶惶戚戚,阴影角落里生出张牙舞爪的怪物,向毓秀扑来。毓秀闭眼摸出剪刀,再一睁眼,原来一切都是幻想,柜子落下的影子依旧四四方方盘踞在墙角。 毓秀抚摸着手中的剪刀,喃喃自语道:“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夜渐渐深,门外一阵脚步,自远至近停在毓秀门前,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毓秀听不太清,只个别的词语传入耳中,大意是夜里换班的意思。 屋外有人守着,毓秀不那么害怕了,她放松了盯着柜子的眼睛,背靠里向外侧卧,拿被子连头带脚囫囵盖住,手中拿着剪刀,警惕地听着被子外的动静。 可惜,随着夜深,四周越发安静,毓秀头脑里闪过的念头都未出现,她渐渐支撑不住,眼皮在睁与闭之间来回替换,最终抵不过周公的召唤,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突然,门锁发出了异常的响动,似乎有人开锁!毓秀冷不丁睁眼,她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身体僵得像一条冬眠的蛇。 毓秀躲在被子里,假装熟睡,却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 脚步声停在了床前! 毓秀发觉自己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全身都在大幅度颤抖。她憎恶自己的懦弱,此刻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不能再这样下去!毓秀猛地掀开被子,她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床头,正低着头。蜡烛早已熄灭,今天的天气又是乌云遮月,屋内没有一点亮光叫她评判现在的情景。 毓秀当即张嘴要叫,这是一个人被吓到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来人利落上前捂住她的嘴,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