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宋荷雨,她半蹲在马车头,笑道:“你先上来,上来我再仔细跟你说。” 毓秀被冻得全身发冷,此刻顾不上什么脸面的问题了,宋荷雨又是好心,她点点头应了。 宋荷雨见毓秀答应得痛快,笑容更灿烂了几分,她吩咐车把式:“何伯,赶紧拿车凳,扶毓秀小姐上来。天气这么冷,咱赶紧回客栈。” 车把式何伯慢吞吞应了一声,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汤婆子放在一边,又抽出一个矮凳提溜着,慢吞吞下车。他将矮凳随手一放,抄着手道:“小姐,上车吧。” 毓秀被何伯这一连串半死不活的动作弄得尴尬不已,但她实在顾及不了那稀薄的自尊,这天真能冻死人。她吭哧吭哧往上爬,何伯倒也没冷眼旁观,或许是想尽快回去睡觉,他适时地扶了一把。 毓秀低声道谢,羞赧说道:“我这脚实在不便,谢谢何伯了。” 何伯什么也没说,他指着车厢,示意毓秀赶紧进去。 毓秀一进车厢内,顿时觉得又活了过来。车厢内不是特别宽敞,但安排得宜,十分舒适,临门一角固定着一个炭盆,炭火正旺。宋荷雨见她进来,朝一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一个空位,又递给她一个汤婆子暖手,道:“一路冷了吧,快坐下暖和暖和。” 车厢略窄,三面是坐,毓秀坐在最里一排。一个人坐得绰绰有余,两个人就有些挤了,不过毓秀与宋荷雨偏瘦,再者,大冬天的,挤在一起暖和些。毓秀转身脱了斗篷坐下,钻进宋荷雨的被子里,又把斗篷罩在外面。 宋荷雨摸了摸斗篷上的皮毛,道:“要不还是收起来吧,你这斗篷可是稀罕物,若被火星子溅着了,多可惜。” 毓秀浑不在意,道:“咱们先盖着,也不见得那么寸。” 何伯见两人做好,用马鞭轻轻抽了马一下,车子慢慢掉头沿着来时的路走了。这马是识路的老马,与何伯默契十足,他两只手在袖子里一抄,倚着门框看前路,做起了甩手掌柜。 这一切,车厢里的两位小姐是不知道的,她们正处在兴奋之中,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宋荷雨从一旁的抽屉里端出一盘核桃酥,问:“这路长得很,你先吃些点心,稍微垫一下。” 毓秀她还没心大到什么都不问,她摇摇头,将满肚子的疑惑倾数说出:“我现在一头雾水,你得先回答我问题。你跟胡明乐商量好了在这等我?咱们这是要到哪去?你,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胡明乐?” 宋荷雨早就料到她的这些问题了,不问才不正常。她微微一笑,将准备好的言辞说出:“咱们这是要去上海,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咱俩去上海读书。至于别的——” 毓秀见她拉着长声,急道:“你,你快说!” 宋荷雨乐不可支,她道:“你看你,找什么急,我肯定要说的。我先前只在你家花园里见过胡明乐,哪谈什么认识不认识的。我不是想帮你吗,自己能力不足,只能找人帮忙了。当时我就想到了他。他的行踪也不难打听,毕竟在咱们县里呆了那么长时间,许多人都认识他们。我稍微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宋荷雨顿了顿,又道:“我给他写了封信,让人捎了去,之后只能战战兢兢地等着,今天这是等来了他们。” 毓秀听宋荷雨的叙述,心里酸胀,她暗想,他还是喜欢我的,可为什么不要我了呢。毓秀沉浸在心事中,默默不语。 宋荷雨微微叹口气,收敛笑容,说:“我得跟你谈谈,胡明乐很好,很优秀。但你最终还是选择和他分开了,这证明你俩并不合适。你,还是,别想了。” 毓秀哪听得进这话,她泪眼朦胧,道:“可他明明喜欢我啊,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宋荷雨算是看明白了,毓秀这是才子佳人的戏码看得脑子进水了,她道:“那你为什么从他身边离开?” 毓秀咬着手指,心虚道:“那样的生活我过不惯……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我会迁就他,努力适应的。” 宋荷雨被毓秀的天真气笑了,她冷冷道:“他凭什么相信你,你的保证值几个钱?”她的话毫不留情,确实狠了。宋荷雨出于不忍心帮助毓秀逃脱,这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毓秀的做派。 毓秀微微发愣,反驳道:“我们相爱,为什么不能互相相信。” 宋荷雨扶额,她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便岔开话题道:“这段时间你要多看些书,入学是要考试的。” 毓秀还纠结于胡明乐为什么不接她,冷不丁听见宋荷雨的话,脱口道:“我不行的,我什么也不懂。” 这下子,宋荷雨彻底后悔救毓秀了,她想,这人无药可救了,但眼下送回去已经不现实,只好尽力按捺住火气,道:“没事儿,咱们先学一段时间,离着上海还有一段路程。我听说考试只是为了考校学习水平,根据这个分班,只要交了学费,都可以上的。” 毓秀犹豫说道:“你知道胡明乐他们现在在哪吗?”她还想着去找胡明乐,在她看来,与其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参加什么劳什子的考试,还不如跟着胡明乐,至少她熟悉。 宋荷雨恨铁不成钢,她语气不带丝毫温度,说:“别做梦了,他不可能再要你了,你从他身边逃走,已经彻底背叛了他,他说得很清楚,这次会来救你,只是看在以往微末的情谊,之后再无瓜葛了。” 这话太过绝情,毓秀才不相信这话出自胡明乐之口,她摇头坚定道:“他不可能这么绝情,我不信!” 算是彻底说不通了。宋荷雨捂头,她觉得这场面实在滑稽,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扭转毓秀的思想,只好哄骗道:“你先在上海上学,安顿下来。将来见面时,胡先生见你变了,肯定会与你重修于好的。” 这话说得熨帖。毓秀琢磨了琢磨,觉得很有道理,他胡明乐不是觉得自己就像菟丝草一样必须攀附别人嘛,她就做出些事业来,想必他定能回心转意。 不过,眼下还有个问题,毓秀忐忑问道:“你说,胡明乐会去上海吗?” 宋荷雨彻底无奈,她顺着毓秀的思路往下编道:“肯定会的,胡先生一身本领,肯定不愿意窝在小山沟里。只有上海这种大城市才是他施展本领的舞台。” 毓秀听宋荷雨这么夸自己的心上人,心中微甜,道:“他确实很有本领的,你看这次救我,他带了多少人,肯定是他的手下。” 宋荷雨被毓秀的盲目自信弄得彻底无语,靠着车板,阖眼道:“快睡会吧,咱们要赶到南口,远着呢。” 毓秀喜滋滋地将被子与斗篷拉到脸下,歪着脑袋枕着晃动的板子,道:“我实在太兴奋了。” 宋荷雨熬了一晚上,此刻迷迷糊糊说:“先睡吧,明天还有你兴奋的呢。” 毓秀无声笑了起来,畅想自己到上海的生活,等以后她富了,她就有底气与胡明乐在一起了。她可以养着胡明乐,这样生活水准也不会下降,也不错嘛。 马车吱呀吱呀地晃动,仿佛一个巨型摇篮,毓秀不一会儿也带着甜甜的梦想沉睡了,直到天明,马车停下,她才惊醒。 宋荷雨揉着眼睛,她也是刚刚睡醒,见毓秀望着她,她道:“我看看,应该是到了。”正说着,她打开车板一侧的小窗户,探头向外望去。 此时天光大亮,车停在一个客栈旁,紧邻着街,街上行人如织,大多背着包袱提着行李,小商贩在街道两旁招揽生意,好不热闹。 宋荷雨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她关上窗户,扭头对毓秀道:“到地了,咱下车吧。”说完开始收拾东西,先把宋荷雨的斗篷仔细检查一番,见没有被火星子沾上的痕迹,心里微微一松,笑道:“真是上天保佑,斗篷平安无事。” 毓秀不在意道:“一个斗篷,虽说皮子值些钱,但都是老样子,丢了也不可惜。” 宋荷雨感叹道:“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上好的皮料就是在上海也算难得,将来手头紧的时候将它当了,还能发一笔小财。” 毓秀听这话不以为意,她想:我还有一匣子金银珠宝首饰呢,日子哪会紧? 宋荷雨叠好被子,率先下了车,毓秀怀抱妆匣,紧随其后。 下了车,毓秀先是打量了一眼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街上什么打扮的人都有,甚至还有汽车嘀嘀驶过,只不过在这条拥挤的道路上,汽车还不如黄包车灵巧,此刻深陷在人群中动弹不得。 毓秀噗嗤一笑,还没看够热闹,宋荷雨回头来唤,她只得收了眼神,跟上前去,她想,等安顿好了再看也不迟。她以前跟着胡明乐可没有这个待遇,整日露宿荒野,没劲得很。 宋荷雨十分理解毓秀的心态,她略微停了停脚步,等毓秀赶上来,侧头对她说道:“这原本就是个小渡口,慢慢才发展起来,如今可是附近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了。不过,我保证,上海要比这热闹百倍。” 毓秀暗自琢磨这句话的水分,她想:怎么可能还有比这里热闹百倍的地方,这话是哄她呢吧。 宋荷雨家的丫鬟小厮出来迎她们,毓秀打量客栈的大厅,二十多张桌子早已坐得满满当当,四五个店小二满堂跑,各个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