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还是清晨起床时那翻兵荒马乱的模样,毓秀早已习惯。毕竟人家提供住处已经是仁至义尽,她又怎能得陇望蜀,还期望别人捧着做大小姐呢。虽是这样想着,她终究是意难平,她的家世并不比宋荷雨差,为何到如今却天差地别起来,面对外人,她只能含糊应着这是她的家。 毓秀妒火中烧,只觉屋内空气污浊燥热。她走到窗前,拉开淡绿色的帘子,慢慢拔掉窗户上的插销,轻轻一推。清新冰凉的空气顺着大敞的窗户流进室内,替换了原本污浊的空气。她深吸一口气,闷闷涨涨的大脑陡然轻松。 既然这是别人家,就不要奢望人家的丫鬟还会照顾自己;既然这是别人家,自然她不用管别人家的家事。 想明白这点,她终于找到些慰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端看刚来这几日,宋荷雨与她哥哥宋挚的矛盾就不算小。毓秀虽没有个争气的兄弟帮衬,但从另一方面看,她也不用担心兄妹间的糟心事。 她微微苦笑,姑且这么自我安慰吧。 凉气带走了屋内最后一点温度,毓秀彻底沉静下来,她关上了窗,开始仔细思考廖宏恺约自己喝咖啡的意图。 毫无疑问,她对他有好感,一个英俊幽默却不下流的男人向来炙手可热,更何况目前看来,他还颇有财力。但这样的男人会独独青睐自己吗?毓秀不相信,她虽然单纯但并不幼稚,或许可以说,她现在没有幼稚的资本,家再也回不去,她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但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好图谋的?美色?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若说在清河县,她能称得上罕见的美人,在上海就不出挑了,上海的美人如云,全中国最富有的人云集于此地,自然美人也趋之若鹜。她仅算是万丈浪潮里小小的一朵水花而已,算不得什么绝世美人。 钱财?她的首饰悉数进了典当行,以一个惨痛的价格死当,捧回家的这点钱恐怕连廖宏恺汽车的车轮都买不了。 他就竟图什么呢? 毓秀深深叹了一口气,明天她应该如何面对廖宏恺? 或许,她应该请荷雨拿个主意。可经过早晨这一件事情,到底是别扭些。她嘴上说着不在意,实际已心生芥蒂,不愿再与她分享私密事了。 她越想越烦,所幸拿被子蒙了脸,学起鸵鸟躲清闲。对此,她自有一番道理,现在刚吃过饭,大脑昏昏沉沉的,睡一觉醒来百事无忧。 “小红,你们小姐呢?”毓秀一觉醒来已近六点,她遍寻不着宋荷雨,不由纳闷。 “我们小姐和少爷出去了。”小红没好气地答道,她搬了把小马扎在厨房门口坐着摘菜。 毓秀见小红似乎心情不好,弯下腰冲她眨眨眼笑道:“那今天晚上咱们吃什么啊?” “小姐和少爷不在,还能吃什么?”小红猛地抬头冷笑:“毓秀姑娘,别觉得我们亏待了你,现在肉菜都贵,咱们自然得能省就省,毕竟花的可是少爷的薪资还有老爷的补贴!” 毓秀踉跄着后退一步,苍白着脸,勉强指挥着脸上的肌肉作出一个笑的样子,她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说完,跑进小楼,跑进了房间。 “你说她作甚?”陈亮见毓秀跑远,从厨房钻出来道。 “我这不是看不过嘛,她吃咱家的喝咱家的,还拿着小姐的派头!”小红没好气地嘟囔,她最是看不惯这种女人,把别人养着她当成心安理得! “这是小姐的朋友,你对她客气点,小心小姐骂你。”陈亮叹口气劝道。他觉得小红说得“咱家”十分可笑,但若要与小红较起真来,这灶台就修不上了。 “才不会,小姐也讨厌她!”小红抿着嘴偷笑,她沥干菜叶上残留的水分,扭身进厨房。 “你不要瞎说,我看两位小姐关系好得很。”陈亮不信,他摇摇头道。 “女孩子的事情,你懂什么啊。”小红横他一眼,转转眼珠,又凑过去压低嗓门说:“你没见今天上午,小姐把她一个人丢在封锁的路段嘛。” 陈亮皱着眉头,他不太相信小姐是故意所为,小姐才不会那么幼稚,而且小姐一直在尽心竭力地帮助毓秀。但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轰小红出去道:“我这还修着灶台呢,你先出去!” “呜呜”毓秀一口气跑回二楼的房间,甩上门便伏在床上痛苦起来。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还要看着丫鬟的脸色吃饭,这样备受屈辱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能到头! 她在床上哭着,想着要在荷雨面前狠狠告上一状,但转念又想,宋荷雨是不是嫌她拖累,在小红面前漏了口风,所以她才这么欺负她的?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今天她肯定是故意丢下自己一个人走的,说不定也没有什么情郎,她的怪异只是不愿意与自己在一起,她嫌自己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了。 毓秀更是伤心,整整哭了一个下午,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 “毓秀姑娘,下来吃饭吧,就别让我们上去请了!”小红语气嘲讽地在楼梯口喊道。 “你这又做什么妖?”何伯从房间里出来问道。 “我这不是看不惯别人吃白食吗?”小红往楼上翻了个白眼道。 “你就消停些,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何伯走到桌子前,看着菜色叹气道。 小红说话没拘着声,落到了毓秀的耳中,她已经开了门准备去吃饭,现在是去不了了。她“砰”地一声关了门,惹得小红吐了吐舌头,又冲着楼上做鬼脸。 “快赶紧去认个错吧。”何伯劝道。 “我才不去,她不吃还省了呢。”小红犟得很,真不知道哪家的丫鬟像她那么大脾气。 何伯叹口气,这小红被小姐惯得没法,也只能等小姐回来再说。 毓秀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外边出神。冬天黑得早,她懒得去开灯,任凭外边的黑暗慢慢吞噬自己。她想,这里到底不是家,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呆着,如今她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廖宏恺了。可他对自己的真心究竟有几分?毓秀不敢试探,因为结果注定让自己伤心。 月色逐渐照进窗户,朦胧的月光将毓秀单薄的身体笼罩起来,这光亮与百乐门的舞厅有些相似,光朦胧暧昧,影迷离堕落。毓秀晃晃悠悠地站起,仿佛又回到了那晚的舞池中央,一个男人握着她的腰,执着她的手,两人在缱绻的音乐里跳着黏着的舞步。她情不自禁轻扶着前方的光影,摆动起腰肢,在明暗中起舞。 真疼啊,原来清醒时跳舞是这么痛苦。毓秀竭力维持平衡,三寸金莲却似踏在刀尖,一步步血花四溅。她跌进床铺,四肢一动不动,只剩胸脯起起伏伏。她忒没用,如今被丫头欺负得躲起来哭,连跳个舞都跳不好。 如今形势比人强,廖宏恺与毓秀好比云与泥,他是高级舞厅的座上宾,而她不过是个客居在朋友家的乡下女人,身体也不是完璧……毓秀越想越伤心,天色越来越晚,她逐渐后悔答应了廖宏恺,若万一惹怒了他,他将她的事情全部泄露,应该怎么办? “毓秀,你在家吗?”楼下传来宋荷雨的声音,她一反前几日的颓唐,与宋挚一前一后进屋。 毓秀猛地听见宋荷雨的声音,心里起了无名火,只觉委屈的眼泪滴答滴答地下落,凭什么她那么幸福,而自己却要在屋子里躲着哭! 她用手背抹开眼泪,定定神后开了灯。灯光四亮,刺痛了她那通红的眼珠,眼皮出于应激反应,又飞快闭上。毓秀忍着疼痛,慢慢睁眼。 宋荷雨见无人回应,拎着四四方方一包东西,径直上楼。 毓秀听到外边传来的踩踏楼梯声,慌忙迎了上去。宋荷雨见毓秀探出红通通的眼睛,微微愣了一下,便小心翼翼问道:“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你现在想吃吗?” “进来吧。”毓秀胃里虽空无一物,但心口堵着一团气,什么也吃不下。她转身回房床边坐下,门大敞着等待宋荷雨进来。 宋荷雨一进门先将手上提的盒子放在书桌上,解开包裹露出里面的各式点心。道:“这些是广式点心,我尝着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看?” “不用了。”毓秀低头看衣服上绣的花纹答道,语气漠然疏离。 “我听何伯说你没吃晚饭……”宋荷雨挨着毓秀坐下,一手搭在她的手上。 毓秀立马站起身,做到窗前的椅子上,阴阳怪气地说:“我在你家白吃白住,少吃一顿权当为你省钱了。” “你这说得什么话?”宋荷雨诧异道:“我把你从家里带出来,我就应该照顾你。” “可你不是讨厌我吗?”毓秀听见宋荷雨的话,心里不由泛酸,她一边掉眼泪一边说道。 “谁说的?我没有讨厌你。”宋荷雨拧着眉头,沉声道:“我虽然认为你应该自强一些,但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可是,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丢下我?”毓秀问,她心里也在纠结着,刚刚被小红的话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来,荷雨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 “我没有丢下你,只是我,我真有事而已。”宋荷雨开始说得理直气壮,这句话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心虚。 “你肯定是在骗我。”毓秀伏在桌上哭泣,看也不看旁边的点心。 “我没有,今天我是真有事情,后来我也后悔了,今天我哥还训我一顿,今天下午让我给你买赔罪的东西去了,这点心就是。”宋荷雨走到毓秀旁边,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抚摸毓秀后背帮她顺气道:“快别气了,姐姐给你赔罪。你把眼泪擦干,我带你去楼下,楼下还有东西呢。” 毓秀听这话,一边唾弃宋荷雨把自己当小孩子哄,一边唾弃自己居然真的跟小孩子一样没了脾气。她一时下不了台,噘着嘴说:“那你以后还丢下我吗?” 宋荷雨连忙摇头道:“不丢了,不敢丢了。你这么一个大宝贝,丢了多可惜啊。” “那你这几天心情为什么这么异常?”毓秀突然问道,她一直觉得宋荷雨暗地里有个情郎,她今天必须问出来不可。 “以后成了再跟你说。”宋荷雨打着哈哈,竭力撑出一个羞涩的微笑,却僵硬得好似苦笑。 毓秀心下了然,经这么一遭,恐怕那人在宋荷雨哥哥那里的印象更坏,便不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