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毓秀吃过早饭,她才犹犹豫豫地拿起话筒,她仿佛陷入了选择焦虑症般,细如嫩葱的手指在拨号盘上划来划去,始终下不了决心。 这举动让张妈觉得稀奇,自家的太太何时有电话联系的朋友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借着擦桌子的机会悄悄向前走两步,用力擦拭毓秀背面摆着珐琅彩大花瓶的黄花梨长几。 毓秀的手悬在半空,电话簿上的号码早已熟记于心,但手迟迟不敢拨通,她害怕这是一场串联好的玩笑,又害怕电话接通对面传来廖盈的声音。 事到临头,她又后悔了!昨晚的勇气全都消失不见。 毓秀猛然起身,朝楼上走去,她需要再点燃支香烟冷静一下。她一转身,正好与擦桌子的张妈四目相对,慌乱与心虚使得她飞快转移目光,四肢僵硬地飘上楼。 张妈此时也非常心虚,她到底比毓秀多活了四十年,面上并不慌乱,还能在毓秀跑远时不失礼貌地躬身,她在心里暗叹口气:到底是年轻。这口气出完,她迅速认识到自己的立场,决意以后要将毓秀的一举一动看管起来。 毓秀抽完一支香烟,感觉大脑清醒了许多,她应该去打这个电话,再此之前要做好详细周密的计划,刚刚的举动太过慌乱,肯定让张妈起了疑心,待会儿下楼时要大大方方的,即使有人在旁边,也要镇定自若地拨打电话。 她重整旗鼓,昂首挺胸下楼,准备再拨一次电话。现在廖宏恺不在家,家里只有女佣,她若是怵女佣,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嘛!毓秀越发昂首挺胸,一件明艳的绿色十字纹旗袍越发凹凸有致。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三声响后,传来柔软的女音“喂?” 接电话人的声音毓秀并不熟悉,她疑惑地问:“请问是李家吗?” “是,请问您是?” 毓秀心里一松,她语气含笑地说道:“我这里是廖公馆,请问家里谁在?廖太太在吗?” “抱歉,太太出去了,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听筒里传来对方小心翼翼地询问。 毓秀见天赐良机,赶忙道:“我有点事,那李少爷在家吗?交代给他也一样。” “少爷在家,那您稍等。” “好的。”毓秀先是点点头,后来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自己的举动,立马出声。此时她手心里全是冷汗,十根手指尖在六月的天气里微凉。 听筒一直贴在耳边,她一动不动,生怕错过对方的声音,自感度日如年。所幸,李飞白在毓秀胳膊酸掉之前握着听筒发出了一声“喂。” 毓秀突然语塞,原来计划好的长篇大论卡在嗓子眼里吞吞不得,吐吐不是,只有呼吸纠缠着电线送入李飞白的耳边。 漫长的停顿后,李飞白噗嗤一笑,道:“怎么了?” 寂静被略带调侃意味的三个字打破,毓秀忍不住低笑,又马上正襟危坐,用余光打量在五步远处忙碌的张妈。她清清嗓子,十分板正地说道:“我想问问你家需不需要些干果,我下午准备买点,大姐不在家,只能找你商量了。” “这种白占人便宜的事情,我先替我家太太答应了。”李飞白轻笑两声,笑意不散。 “这本就是应该的。”毓秀继续保持着严肃的神态,声音却轻快许多。 “今天下午我有一场聚会,是和我的大学同学,你要去吗?”李飞白问道。 毓秀十分惊讶,她还未说出自己致电的缘由,对方已经知晓。她略微犹豫,摸摸鬓角,借着手臂的阻挡悄悄望张妈一眼,见她面色平常,便轻声答应下来。 “正好你可以买些干果。”李飞白调笑一句,又一脸正色说道:“下午一点,你去国泰大剧院,我在那等你。” “好。”毓秀颔首微笑,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 张妈支棱着耳朵听来听去,未听得什么有价值的回答,一头雾水地走开,她该去厨房帮忙了。 “那还有别的事吗?要不见面聊,想来你那边不是很自由。”李飞白简直是毓秀肚子里的蛔虫,他竟然可以从毓秀的口气中探得周围的环境,思及他在廖宅的表现,可见他是怕极了廖宏恺。 “好。”毓秀点头答应后想了想,补充一句:“再见。” “你真有趣。”李飞白说完,接连不断的笑声被话筒收罗。 “啪”毓秀将听筒重重放回,虽一脸面无表情,但隐藏在波浪卷中的耳朵尖隐隐泛红。 她仔细想想,又跟黄包车公司打了一通电话,约好下午12点半到廖宅接人。 国泰大剧院位于霞飞路茂名南路口上,等毓秀下午到达门口时,许多人正在往里走,好像是有什么表演。她好奇的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寻找李飞白身影的念头覆盖。 李飞白站在国泰剧院广告牌旁边,身着一身卡其色各自西装,白皙俊秀,他一看见坐在黄包车上的毓秀,便挤过人群,逆流前往毓秀身边。 他下意识看眼表,此时正是下午一点钟,便微笑道:“你真准时,我还以为要等上一段时间呢。”说完,便搀扶毓秀下车。 毓秀抿嘴微笑,安静不语。 “今天国泰大剧院里有一场电影,你想去看看吗?”李飞白出声询问。 毓秀面露疑惑,不是有一场聚会吗,时间来得及吗?她唯一看电影的经历是跟廖宏恺一起,自那以后,她把看电影当做男女朋友之间的亲密事,她和李飞白显然不太合适,便道:“算了吧,你不是说去聚会吗,时间来不及。” 李飞白夸张得叹口气,道:“唉,你看这么多人涌入电影院,魏小姐未受其蛊惑,真是心志坚定之人啊。” 魏小姐?这种称呼太轻佻了。 毓秀怒瞪李飞白一眼,李飞白手握拳头咳咳两声,道:“既然如此,舅母还是上车吧。”他朝转角一辆黑色轿车努努嘴,解释道::“这车是我朋友的,我和他大学是同学,今天他也去。”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他为人开朗,你不用担心。” 李飞白帮毓秀打开车门,毓秀做进车的后座,才状若无意地打量驾驶位的人,身穿一身簇新的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手腕上带一只价格不菲的手表,侧脸微圆,一身奶气。 “这就是我舅母,廖太太。”李飞白在副驾驶上坐定,向驾驶位的人介绍毓秀。说完,他又扭头对身后的毓秀道:“舅母,这是我的大学同窗,钱华。” 钱华转过头,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打招呼道:“舅母好。”打完找呼又立即对李飞白说:“咱舅母真是年轻呀。” 毓秀控制不住自己,噗嗤一笑,赶忙拿帕子掩在口鼻前。她也觉得被两个比自己大的人叫舅母很怪异,但辈分在这,她需要适应。 “飞白,你真有福气,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妍丽的舅母呢?”钱华一脸伤心,显得油腔滑调。 “快老实开你的车吧。”李飞白怕过度打趣让毓秀难堪,他赶紧截住话头。 毓秀在后座上听两人来回打趣,断定这绝对是两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对钱华的好感更盛。 车开了半个小时,她已经对这场聚会有了大概的认识,大约是一群家世良好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的茶话会,主要目的也是攀关系。 车停在一栋公寓下,这公寓外表典雅大方,最特别的就是大门上一竖排的半圆形阳台了。 “我最讨厌电梯间那个性格怪异的老头了,每次来,他总要紧皱眉头从头至脚打量我一番。”钱华皱鼻撇嘴,很不乐意。 “别耍宝了,要不下次你找个地?”李飞白拍拍钱华的肩膀,一马当先走进去。 毓秀紧随其后,她回头看钱华,只见这个爱耍宝的青年皱皱眉,叹叹气,才一脸无奈地跟上两人。她忍俊不禁,心里不那么紧张了。 进入电梯间,毓秀终于得见钱华口中的“性格怪异的老头”了,这老头一身宽松空荡的制服,用挑剔的眼神将钱华与李飞白彻底打量一番,对待女士倒是非常绅士,不多看女人的身体一眼。 电梯在10层停下,毓秀微微颤抖着呼出一口浊气,才迈出电梯。 大楼内部一层三户,中间那一户大敞着门,里边传来年轻女人们清亮的笑声,气氛正酣。 李飞白与钱华率先走到门口,毓秀跟在身后,两人将瘦小玲珑大的毓秀笼罩在阴影里。 里边一个年轻女人迎来,语气爽利地说:“你们俩怎么来得这么晚?是想表演节目吗?”这女人没有看到两人身后的毓秀,只顾打趣这两人,李飞白与钱华招架不住,纷纷讨饶。 毓秀听着这声音,又透过缝隙看着女人,这女人穿一身蓝绿色真丝提花旗袍,趁得皮肤细白,一举一动顾盼生辉。 李飞白闪身露出身后的毓秀,道:“姐,这可是我舅母,廖太太。” “咦,我是听说廖先生结婚了,没想到是娶了这么漂亮的太太,怨不得藏在家里宝贝得很呢。”女人眉眼带笑,亲切地伸手牵毓秀进门。 “您太客气了。”毓秀含羞带怯地回答。顺着女人的动作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