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与墨绿交织的图腾纹路逐渐从体表消退,如同蛰伏一般黯淡下去。白发小孩眼中的黑翳反白,他张着嘴,似是力量耗尽般的晕厥过去。 天空中的云慢慢破碎,阳光丝丝缕缕地投射到沙面,未完全落下的稀薄沙团飘浮在护膜周遭,如同朵朵浅黄的云霭,揭示了方才戛然而止的一场沙暴并非出自想象。 修尔的手腕还在流血,他却用沾了血的手指轻点上孩子的额头。 片刻,他收回手,对佩拉道:“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探知不到。” 只有傻子的识海会这样,修尔的摄魂取念学得很扎实,绝不会探错。 所以,这是一个能够凭空制止一场风暴的傻子? 佩拉一声尖哨将梦魇召唤出来,侧身扫过那昏睡不醒的孩子,道:“先别管他,管管你的伤。” 至于小凤凰,它的生存能力可比人强多了。 修尔望着佩拉翻身上马的利落姿态,笑着摇了摇头,待他简单止血并拉起被吓坏了的魔峰驼后,二傻已经被佩拉捡到了梦魇背上,以一种既是保护又是防备的姿态,摆在身前。 看来,佩拉并不放心把这样一个家伙留在修尔的坐骑上。 两人再度踏上征程,脚印缀留在沙面,黄云被甩在身后。 直到,他们在一片流沙前驻足。 佩拉勒停了梦魇,皱眉望着那些流沙不语。 “你发现了?” 修尔淡笑着拉起魔峰驼的缰绳,令其向前跨了一步与佩拉的位置齐平。他已经干脆地摘去了兜帽与面巾,因为到了这里已经不会再有人迹,所以也没必要继续伪装,而他本来就不需要这些配置。 佩拉抬起下巴,语气肯定道:“这些流沙有问题。” 烈日底下,修尔微微起了些汗意。他弃了峰驼走向流沙,用金属手掬了一小洼,以指腹捻过,道:“是的,这些流沙不是天然形成的。” 当年他十五岁,因不慎泄露行迹而被帝国的人穷追不舍,几乎横跨过半个大陆逃至提玛哈。 被追到穷途的他就站在这片流沙前,身后是伴随血雨腥风的铁骑,面前是有去无回的流沙,在这绝境死地之中,他触摸到这片流沙的质地,电光火石间,他发现了流沙的秘密。 这片流沙,不是天然形成的。 众所周知,流沙的形成主要与土质有关,通常由沙子、水、盐分、以及黏土组成,然而这里的流沙却非常干燥,松软细腻得如同珍珠粉末。一般而言,人因为密度的关系不会迅速地被流沙淹没,但在这些流沙上,任何物体都会被迅速埋没,且其下层流速比表层流速明显要快。 非天然形成的流沙,有方向,这两点指向一个结论,它可能会将沉下去的东西带去某个地方。 不管是哪里,总比被此刻的处境强。 这些思考看似复杂,但修尔只用了短短一瞬就完成了抉择——他干脆地跳进了流沙里,并对那些跳下马却不敢过来的骑兵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胜利的微笑。 “你真的没有在沙漠中生活过吗?” 佩拉也下了马,将龙枪插进流沙感受了一下深层砂砾的流速,沙流的推力通过枪头反馈到佩拉的掌心,她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确实如修尔所说,底下的流速很快。 一个出生世家的贵公子竟然对荒僻的沙漠这么了解的吗? 半跪着在沙边的修尔正迎上佩拉赞赏的目光,不禁怔了怔,轻咳一声后转头稍偏过些角度去。阳光能照出他瓷白脸庞上细金的绒毛,形状美好的唇形微抿绷出了淡淡的梅色,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滑过淡淡的不自在。 他压低了华美的声线,垂眸轻声道:“这没什么,只是以前上学的时候学过一些……” 佩拉倚在龙枪上,露出笑意,“你这是在害羞吗?” 修尔的眼睛微微睁大,但他很快就用一种既懊恼又无奈的眼神回望佩拉,一边站起身,一边叹气道:“我以为对待腼腆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别戳破,也照顾一下我吧,骑士大人……” 他走到佩拉跟前,接上一个微微上挑的鼻音,“…嗯?” 阳光下,那双泛着笑意的蓝眼睛很干净,也很明亮。 佩拉挑眉反问:“腼腆的人?你?” 似乎对此很有怀疑。 “不,那不是腼腆,”她摇摇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你很可爱。” 可爱…… 可爱? 修尔吸了口气,又吐出,诚恳地问道:“你知道我对女士说过最夸张的赞美是什么吗?” 佩拉用眼神示意继续往下说。 修尔字正腔圆地告诉她:“我说过,小姐,你很甜。” 为了生存,谁不是个情话大王呢?然而,就是有人例外。 “我觉得这是我说过的夸奖里最可怕的一句了 ,”修尔绷着脸说,“而你在夸奖男士时,居然有过而无不及地用了‘可爱’这个词,令人惶恐。” 面对修尔的义正言辞,佩拉从善如流地回应道:“哦,可我没有昧着良心。”确实非常可爱,如果会脸红就更好了。 “……” 修尔没有脸红,他转身走了。 佩拉有些失望地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梦魇驮着二傻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 为了生存,谁不是个情话大王呢?然而,就是有人天生会撩。 修尔沿着流沙的方向走了一段,面无表情道:“你让我知道了,我还有进步的空间。” 佩拉慢慢跟在他身后,忍着笑问:“所以,你想听我夸你很甜吗?” “…如果你不想失去一个拥有智慧的同伴的话。” 修尔回答道。 身后传来了佩拉不加掩饰的笑声,修尔揉了揉眉心,风水轮流转这句话真没错,这可真是现世报。 半个小时后,他们停下了脚步。 周遭仍是千篇一律的黄沙大漠,流沙过境,艳阳高照。 修尔却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枚黑色的木块,将其丢进了沙流之中,只在一瞬间,空气仿佛被挖空了一个黑色的口子,原本是一马平川的沙漠景象却陡然变成了一小片戈壁,其中一道缺口通向地下。 “我在这里挖了一条密道。” 青年弯腰将黑色的木块捡起,带头往密道里走去。 他手中的黑木是魇木,专门用来施加幻术的道具。当年他跳进流沙之后,沙子一路流淌许久,如果不是他的身体里有一颗魔神心脏,失去呼吸的他早就被沙子淹死。 尽管如此,他发现沙流走向越来越深的同时,沙道也越来越窄,沙子带来的压力十分可怕,如果不想办法的话,他一定会被逐渐比身体更窄的沙道卡死在流沙深处。 为此,他再度想出一个办法——在前面撑起一个比自身宽广的保护罩,当他的保护罩不足以通过沙道时,他就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而不至于立刻被卡死。 “即便如此,你也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离开沙道。” 被佩拉一语道破,修尔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明了那次经历的最后一段。 “我在保护罩撑不住破裂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组装了一个简易的机械魔法分.身,用它破开了边上的沙壁,顺着流沙挖出一条与沙道平行的通道,以修改过的奥术阵法维持空间。” 跳下流沙,第一次死里逃生。 撑开护罩,第二次死里逃生。 组装机械,第三次死里逃生。 修尔的人生中就是充满了各种死里逃生的惊险时分,他从这一次次的磨难中囫囵而退,仍不忘挣扎着进取。 这一点在他们初遇之时就已经明确,那个青年挺着惨白的脸色,迈着虚浮的步伐,即便如此也没有等待过谁的救助,他总是不会放弃任何让自己脱险的机会。 就像命运总是会公平地给予灾厄,而修尔会把握住每一次它施以虐杀时堪称温柔的手下留情。 “你做得很好。” 修尔简易组装出的玩意儿只能挖出简陋得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通道,所以,佩拉走在青年的身后,她背着那个陷入昏迷的孩子,望着前面的背影,弯起嘴角。 青年的脚步顿了顿,用有些调笑的语气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夸人,或许你该把对我的夸奖分一半给贝贝尔?” “你想试试吗?” 佩拉淡淡地说道,“他会吓哭的。” “…可能吧。” 片刻,沉默的修尔表示赞同。 密道里的没有氧气,如果不是体质问题,两人都不可能在这里撑这么久。 当密道走到尽头的时候,佩拉听到了一种深厚的、类似闷雷的声音,从更深的地方传来。这种声音有点耳熟,很像龙族在沉睡时打呼噜的声音,但这里绝没有龙的气息。 修尔在沙壁上摸索着,低声道:“你听说过提玛哈的传说嚒?” 提玛哈人在沙漠生活了一辈子,面对如此变幻莫测的神秘大漠,他们的传说也十分富有想象力。 当年修尔逃到提玛哈的时候混在提玛哈人的砖房之间,晚间的篝火边总有提玛哈人爽朗的谈笑声,老人会抿着蝎子酒对小孩子讲那些光怪陆离的上古传说。 他学习语言的速度非常快,所以他能听懂的第一个故事就有关于暴风角的沙暴。 传说,巫族通神,似人而非人,自古以来盘踞远东,与精灵交往密切。曾有一名精灵族人为救心爱之人窃取了大巫的药瓶,岂料服药之人竟无法控制地吞纳黄沙,出口即吐沙暴,因此他只能被困在沙漠深处,日夜忍受孤寂的生命,从那以后无人区的沙暴才会如此莫测…… “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至少说对了一半,”修尔将手放上了沙壁,凝声道,“这个口吐风暴的人,真的存在。” 说完,他像揭幕一样,拉开了一层凝固的沙壁。 “退后。” 修尔沉声将佩拉护在身后, 前面袭来的,是乌压压一片虫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