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秋今年28了。 她妈恨不得弄一块“跳楼价吐血大甩卖”的牌子吊她脖子上,末了还必须加上三个巨大的感叹号以示紧迫。 “你这次回来,我帮你约了五个人。一个是……” “几个?”刚坐了九个小时火车回到家的乐秋感觉眼前一阵天晕地旋,“妈,你让我歇歇再说成么?而且我就回来三天,还和人约好了回高中看班主任,哪来那么多时间……” 乐秋妈一边麻利地帮她把几个大包小包拎进门,一边拿眼斜她:“高中班主任?哪个班主任?” “还能有哪个,黄琴呗。我们毕业十年了,去慰问慰问,顺便也缅怀一下我纯洁的高中。” 乐秋换了鞋,一转身倒在沙发上,四仰八叉的,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终于是回家了啊。她闭上眼感受了一下,可几个呼吸后,却没听见自家太后的动静。 “妈?” “哦,不是……” 乐秋妈似乎是发了一会儿怔,被乐秋一喊又回过神来,两下把脚边挡路的包都给踹了,一脸笑眯眯地走过来握住了乐秋的手,“就是那个黄老师啊!恩,妈记得,她高中那会儿对你可不错,咱们做人不能忘本,是该去看看她……“ 乐秋有点奇怪:“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挨个地问我和哪些人一起去吗?当然重点是有几个男的,条件怎么样,有没有女朋友。” “你看你这丫头,瞎说什么!”乐秋妈笑嗔着打了她一下,“哎,那你们什么时候去啊?早点过去吧,早去显诚意。想好穿什么衣服了吗?哎,我跟你说,到时候你别坐没坐相,站没……” 乐秋抄起一个抱枕压在脸上,开始装死。 第二天,乐秋早早起来,挑了一件文艺气息十足的怀旧长裙,刚收拾好出门就看见冬冬意气风发地从她老公的车上下来,脸蛋红扑扑的,还装模作样地穿了件特纯情的格子衬衫。 乐秋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有默契?”她三两步冲过来,一下挽住乐秋的手臂,“我刚到你家门口你就出来了!” 乐秋撞了她一下,朝她老公的方向挤了挤眼:“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切,也就看着不错,家里的经难念着呢!”她满口嫌弃,眼里的笑却是压不住,转身娇俏地朝来路尽头挥了挥手。他男人这会儿已经把车窗放了下来,笑着朝她们点了点头,这才开车走了。她笑眯眯地转回身,快活地在原地蹦了蹦脚,“走吧走吧!咱们是直接去学校还是怎么的?” “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乐秋哀叹,无奈笑道,“先去桥头,程晓他们直接到桥头那儿的,我们过去和他们汇合。” “哦,成,反正我就跟着你!”冬冬嬉皮笑脸的,无赖道,“我可不像你,连小学在一起混的都还能记得清。我连大学班上有哪些人都快忘了,别说高中了……一会儿见到了人,我叫不出名字你可得帮我!” “行行行……”乐秋非常理解:“爱情一向是智商的分解催化剂嘛。” “去你的!”她又羞又恼,动如脱兔,立时去挠乐秋的痒痒,仍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活泼。两人笑闹了一阵,冬冬就又问乐秋,“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 “三天。就五天的假,来回还要两天。” “要你找工作找那么远!”冬冬有点埋怨,忽而想到什么,顿时幸灾乐祸起来,“哎……你妈这次没给你安排牛郎织女鹊桥会?” “会你个头啦!我都要疯了,她说她给我约了五个……” 乐秋皱着眉,话还没说完,冬冬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气得乐秋追着她打。两个女人吵吵闹闹一阵后,又黏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走远了。 一行人来到德育高中的时候正好是上午九点。德高是封闭式教育,一个月放一次假,所以虽然是周末,但师生们还都在校。 都快十年过去了,门卫却依然是当初的那个,只是从大叔变成了老爷子。 他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翻报纸,程晓上去给他把了一支烟,他哈哈大笑地拍着程晓的肩膀说:“我记得你!程晓嘛,你们那一届的全校第一!那个时候横幅在这儿挂了整整一个月呢!哈哈,小伙子,都这么大了啊,现在在哪儿上班?” 程晓笑呵呵地答:“在路肯搬砖呢。” 立时引起各式羡慕嫉妒恨的起哄声一片!又有人凑趣地回忆了一下高中时候各种翻墙、偷运外卖和老爷子斗智斗勇的光荣事迹,大约是回忆起年轻时候的趣事,老爷子的兴致也很高昂。等到了拿出登记簿进行访客登记的时候,轮到乐秋,老爷子看了她半天,忽然一拍大腿! “我说我怎么看你这个小姑娘这么眼熟!叫田……田什么来着?哈哈,你这个小姑娘有能耐啊,嘴皮子功夫厉害!那个时候敢在操场上和老张对着干,把老张都气翻了蛋,哈哈!到现在我们都还拿这事笑话他咧!” 乐秋没接话,抿嘴笑了一下,在登记簿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三个字:田乐秋。 字迹还是一如往年的清秀干净,立筋立骨。 “其实要说起这事啊,我那个时候可是站在你这头的!什么早恋,我看这学校教育啊,就这一点不好,都十七八岁的人了,心思早活泛了!搁我们那会儿,搞不好婚都结了!哪里还早的?那些书不会读的,就是不会读,你不让他谈恋爱他就会读了?那真正有出息的啊,是又能把恋爱谈好,又能把书读好的!这跟人到了社会上既要成家、又要立业不是一个道理嘛!我听说在外国那儿,小学谈恋爱的都有?” 众人哄笑,直夸老头子思想先进,有见地。 乐秋也笑,拿出证件递给老头子核实。 老头子拿过去仔细看了两眼,连连点头:“对,对!田乐秋,就是田乐秋,你男朋友叫宋延,对吧?哈哈,怎么他这次没来啊,你们俩现在怎么样啦?结婚了没?” 乐秋还是笑,摇了摇头。 “早分了。” 黄老太太教数学,这一天她的课正好是早上两节,乐秋他们过去的时候刚好上完。 老太太其实不老,50多岁的年纪,相当漂亮有气质。在乐秋他们读书那会儿,可算得上是数学组的“第一美女”。 只不过老太太严以治学,再加上高考压力下的学子总是叛逆心理特别旺盛,看老师总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黄琴那个时候又是班主任,难免要常常训人,自然是首当其冲地就被冠上了一个“老妖婆”的美名。 乐秋记得,那个时候学校元旦文艺晚会,每班出一个节目,他们班还有人提议演“孙悟空三打老妖婆”的。 现在十年过去了。 当年梗着脖子喊打喊杀的少年们都已经长成了俊秀的青年。 象牙塔里那些只容得下清风白云的湛蓝的眼,被风沙磨砺过,被罡风鞭打过,被一双双陌生的脚踩着碾进最深的泥沼里过,如今也已经可以不动声色地笑纳整片浑沌天地了。 年少的大笑和大哭都彷如隔世。 他们终于明白,是该和那个小心翼翼领着他们走过最轻狂岁月的长者说一声谢谢了。 黄老太太看到乐秋他们一行人的时候,先是笑,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深显露出来,后来,眼眶就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哄她开心的话,她就只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好、好”。 一连说了十七八个“好”。 说到后来,人群里也有多愁善感的,不知道是想起了当年的什么,竟然也哭了出来。 老太太挨个地去握每一个人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放进手心里握着。 乐秋也被老太太握住了,她感受着老人粗粝温暖的手心,恍然又想起当年那件事后,就是这样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拉着她走进冰冷的政教处,对浑身僵硬的她说:“别怕,你是我的学生,我不同意,谁也不能开除你。” 乐秋静静地想着,忽然间也有一股热热的触动从心底直直涌上来,哽在了喉咙口。 在外许多年,刀剑风霜,这是很久不曾有过了的感动——夹着时光的厚重和远去的朗朗书声。 儿郎立,白发枯,师恩难负。 后来,又有人提议去逛校园,大家就去了。 慢慢地逛,一路上黄老太太细细地讲着这十年来德高的变化,一如十年前给一班毛头小子上课时一样,有时候一通讲完了,还会习惯性地问一句“都听懂了没有?” 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她自己也摇头直笑。 等逛得差不多了,也就快到了中午,老太太一面拉着乐秋的手,一面和众人商量。 “本来我是打算请你们吃学校的教师食堂的,你们读书的时候没机会吃,一直馋,我就想着现在带你们去吃一回……你们都工作了,外面的餐馆餐厅的,估计你们也早吃腻了!可惜今天偏不巧,教师食堂贴出了告示,说是要进行整修,这几天都关门。所以我想着啊,”老太太笑呵呵,“要不你们就上我家去吧?路也不远,我请半天假,好好给你们做一顿,吃完了下午我们还可以接着聊。你们看这样成吗?” 黄老的厨艺就和她的教学能力一样久负盛名,据说是每到过年过节,就会有成群结队的老师去她家蹭饭。众人一听顿时惊喜万分,哪有不同意的。 黄老太太就笑:“那好。反正现在还早,要不这样吧,正巧这两天我儿子也在家,我让他先去一趟农贸市场,你们也派个人跟着一起去,想吃什么菜就都买回来,我给你们做。”她说着,也没等其他人反应,忽然就转头拍了拍乐秋的手,温和地提议,“秋丫头,要不就你去吧?”